零工女孩 | 我在藏毯厂当厂妹,存了去匈牙利念书的学费
别的女孩 :小时候,大人告诉你:“好好学习,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长大后,社会告诉你:“好好工作,做一个实现价值的人。” 工作后,你告诉自己:“躺还是卷,这是一个问题。”
一些事情正在悄然发生改变。工作不再天然具有意义,劳动不再天然产生价值。格子间与流水线的距离在变小,竞争与付出的密度在变大。一些人奋力力争上游,另一些人选择悄然更换赛道。
Isa 注意到了这一变化。她发现,有些原本拥有 “体面” 学历与工作的女孩,忽然间 “对自己的工作价值产生触及根本的怀疑”,转而去当 “零工女孩”:“她们决定脱离既定安稳的白领世界,开始一场冒险。”
欢迎打开专栏 “零工女孩”,来看看当代都市女孩们的生存、工作与梦想。
I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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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 4 点,L 君给我打来了电话。
她刚刚起床。透过听筒里的鸟叫,我似乎能感受到那边早晨的阳光。北京刚下了冬天的最后一场雪。我裹着被子问,布达佩斯是不是阳光灿烂?
“凄风冷雨。” 她笑了笑。“破败又美丽的地方。我很喜欢。”
她的朋友圈里躺着一张圣伊什特万圣殿的照片。和意大利室友合租的居民楼,老旧的中央庭院里绿植点点。她们一起住在一个套间里,两个人中间牵着一张帘子。“她是典型的意大利懒蛋儿,很可爱天天晚上出去 party,隔天睡到下午三点才醒。” 放假的时候,她们一起坐火车去维也纳,每天就在城堡、博物馆和教堂里面晃悠,什么也没吃、什么也没买。晚上,又一起坐夜间大巴赶回布达佩斯。
“在这里还没有像在拉萨那样开心的时刻。但都有这个过程。”
小镇之女的“计划之外”
L 君家在湖南,常德的一座县城。研究生毕业后她原本计划出国继续读书,不巧申请学校那年刚好碰上疫情。
她今年 28 岁,生在一个传统观念很重、尊崇家长制的家庭。除了妈妈,家里人对她出去读书这回事都不支持。吵架、拉黑是都有的事。
“他们会说,‘你为什么要读这个 ‘计划之外’ 的书?’”
我说,那 “计划之内” 是什么?”
事情搁置下来,她在家里待了半年。那时小姑病倒了,她负起照顾姑姑的重任。这段日子里,小镇之女彻底反思了小镇之家的小镇生活。
“生活在小镇里的人其实没有那么多希望,只是重复过日子,然后教导下一代如何更好地重复过日子,很令人窒息。他们会直接将一个很残酷的结局在你很年轻的时候就告诉你。” 比起一个人如何追求自己人生的过程,他们更愿意看到一个直接的、能称得上成功的 “好” 结果。
那如果失败了呢?—— 对不起,这里不欢迎失败的异类。
疫情的时候,她老给家里人发一些类似 “什么才是幸福生活” “人和人如何沟通和互助” 的文章,“好像疫情一过他们也就忘了,或者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我已经放弃让他们理解我了。”
等姑姑的病情尘埃落定了一些,L 君迫不及待地落荒而逃。
她想去拉萨,却只敢跟家里讲了成都。在那边磨磨蹭蹭了一个星期,还是买了去拉萨的机票。到了拉萨,她也没什么计划,一边玩一边投简历。“投了两三个,像什么 ‘文成公主剧场’ 这种单位,都是坐班的。我感觉不太适合。” 正打算打道回府,她收到了招聘 APP 上的一封邀请。
“特别偏僻。我一看地址,都不在市内,在西郊的一座山脚下。离布达拉宫有40分钟车程。” 犹豫一番,她决定去看看。
一进门,一个巨大的藏式四合院。很老旧,但花花草草都生长得很好 —— 她第一次在拉萨见到长得这么好的树。“当时就有点心动。” 面试的女孩带着她看了一遍工厂车间的手工编织流程,“看完就觉得在这儿试试吧。”
“车间在一楼,办公室在二楼”
这是一个手工藏毯厂。一楼是车间,二楼是办公室。一楼的工人师傅大多是藏族,二楼则是包括她在内的 3 名年轻汉族人。L 君的职位是新媒体编辑,本该是二楼的工位,“但一天当中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在一楼度过的。”
在一楼和阿佳们混在一起,跟她们学藏语、蹭酥油茶。来活了,L 君自然就跟着一起做。毛线从外地运来要帮忙卸货,毯子织好了也要帮忙搬运,平时就跟着师傅们整理库房,“都是体力活。” 从绕毛线,到编织、平剪、清洗、晾晒、火烧到最后展出,藏毯的每道工序L君都不陌生。
坐在二楼的办公室,L 君觉得就像是回了内地。“那套流程是没区别的,除了不让加班。” —— 高原上熬夜,这个风险他们担不起。一楼就不一样了,工人们劳动时会唱歌,会交流,还会争吵拌嘴。他们的家人有时也来帮忙。
“跟他们在一起干活就很开心,一般不叫的话,我是不会回去的。” 4、50 斤一包的毛线,她们一上午能卸 50 包,从上午 10 点一直卸到下午 1 点。卸完之后大家坐在院子里聊天、喝汽水。“很累,汗把衣服都沁透了。但很真诚,直来直往。”
“我挺喜欢做体力工作。我喜欢那种 ‘身体下场’ 的感觉。”
大部分时间,二楼的人都没什么事做。“如果在楼上歇着乘凉,阿佳们会觉得二楼拿着比她们高很多的工资还不干活。” 而另一边,二楼的人也会透着窗户朝着一楼指指点点:为什么没在工作?
“同事有时会抱怨,为什么一楼的工人们那么懒散?如果他们勤快一点,厂里的效益就会高一点。但对阿佳们来说,她们并不在乎效益不效益,只是吃了自己手艺的这碗饭罢了。”
在 L 君看来,教育和学识反而缩小了选择的余地:如果你受了高等教育,进入二楼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仿佛也比一楼更高一等。但于她而言,一楼显然更贴近劳动的本质:抬着实实在在的毯子,感受它们的质地和重量,在空间里不断运动,人的全身都投入到劳作中,和具体的对象发生直接联系,物理的,精神的。一些人在唱歌,一些人在念经……这样的劳动让她快乐。
“如果一楼、二楼的报酬和受到的尊重是一样的话,我会选择做一楼的工作。但现实就是,它们不可能一样。”
“匠人的手艺,却没有相应的回报”
厂里的工人们大多都是十几岁就开始学徒。
平剪车间的普布师傅,十二岁就开始跟着师傅学藏毯,后来跟着老厂长过来拉萨,一起建立了这座厂。厂里大家的手艺,几乎都是他教授的。“他编毯子不需要眼睛,你就看到手在动,最后毯子出来完美无缺。而且时间久了,对色彩也有天然的感觉,一般编样品的话不需要别人特别设计配色,随手一编就非常漂亮。”
L 君也跟着阿佳们学了一下织藏毯的手艺。
“特别难。你需要锻炼你的手和心,直到它们达到节奏的一致。” 做手工藏毯需要一个结一个结地编织,打完一排的结再打下一排,渐渐上走,直到最终毯子成形。“像我这样的新手,打出来的结很多都是不平整的,需要再重新用挑针扎进毯子里,非常费时。但技术娴熟的工人,她们编出来的毯子完全看不到明显的结点。你很难相信那是人的手能做出来的。”
厂里的毯子售价不菲,一平方英尺能卖到 800-1000 元。客户们大多来自日本和欧洲,几位驻华大使也都纷纷在这里订制了藏毯。“会和艺术展合作,汉族游客们也会时常光顾。不过本地人不会在这里买。” 一张 3X6 英尺的毯子,需要熟练工人花费 20 天,售价能达到 14400 元人民币。
单单一张毯子的售价,就抵得上大概 6、7 个工人的工资。
编制车间的阿佳们,每月有个两三千的收入。而洗毯、毛线车间的工人,包括跟L君要好的门卫央金阿佳,她们一个月的工资都固定在 2000 块左右。即使是人人尊敬的普布师傅,实际工资也少得可怜。
厂里的师傅都有匠人的手艺,却没有匠人的回报。和付出不成正比的工资,导致愿意熬过漫长学徒期的藏族年轻人越来越少,“他们更愿意去挖虫草。大家都想快速来钱。”
现在的厂长,在另一座地级市设了分厂,要培养新的编织工人,提高生产力。“在一个像技术园区的地方,周围都是光秃秃的山,除了刮的大风,啥也没有。” 那边的师傅之前几乎从未接触过藏毯,出的毯子品质参差不齐。
“如果没有他们沉淀几十年的技术和能力,这座厂根本无法存在。手艺人们才是这座厂的核心。不合理的是,为什么他们的工资那么低呢?”
二楼的 L 君为一楼的匠人们感到不公,也为他们的传统感到可惜。真正的藏毯被大规模机器制品代替而消失不见,或许只是时间问题。
“与日常割裂的神圣时刻”
虽然 L 君与藏毯工人们很能共情,但融入藏区生活并不容易。
“太寂寞,太孤独了。每天一个人。没事就到处走,拉萨的街道都快被我走穿了。”
半年里,L 君哭过的次数不比在北京的少。“如果不懂怎么说话,不懂他们的语言 —— 包括像喝酥油茶这种,非文字的交流方式 —— 你很难跟他们打交道。” 一开始因为语言不通,L 君也会在清毯子的时候弄混数字。学会一些基础藏语后,一切才变得不那么困难。
跟 L 君关系要好的阿妈央金,每天都笑呵呵的,戴很多金戒指,“脸圆乎乎的像是菩萨”。她 12 岁来了拉萨,寄住在舅妈家帮忙做工。舅妈对她很不好,经常打她。18 岁时她想回昌都,家里不愿意给她出坐大巴的 100 块钱。没办法回家,就来了藏毯厂工作。
“很多阿佳都是单亲妈妈,还有小孩要养。有时候去她们家里吃饭,给我做盘子那么大一个的牛肉包子。我知道她们的工资加起来还没我的多,过意不去,就买平时她们心疼买的水果、供佛的花,送给她们。”
3 月份过完新年,普布师傅邀请她去家里吃 bodu(藏语发音)。“当地的一种食物,大概就是面、土豆、牛肉和粉丝一起炖。” 相处久了,L 君发现这些叔叔、阿佳们,跟她并没有那么大区别。“他们也都来自各个地方,跟我一样,是拉萨的外来人。只不过在这里住了很多年,更熟悉。”
L 君逐渐走近了藏人的生活。
5 月正逢藏传佛教的重要节日萨噶达瓦。每天一下班,L 君就跟着阿佳们去转寺庙。早上,工人们燃完香台、做完佛经,就一边念经一边开始自己一天的工作。晚上,大家自觉下工,去转山、转寺。转山的时候,同事们从不谈工作上的事,只会谈论寺庙和宗教。
在内地,一个人的所有生活都是搅在一起的。特别是 L 君从事的新媒体工作,即使下了班或者周末,也会不断被督促被通知作修改调试。“经过这个月才发现这项活动对我来说那么重要。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工作生活和下班之后的宗教生活如此完整地分离开过。”
对藏族人来说,转山是他们每天都会进行的日常活动,是信仰的一部分。“这可能是藏族人骨子里的,改不掉。他们没有办法为了工作牺牲生活。有点像欧洲这边的感觉,没事就坐在草坪上,晒个太阳,喝个甜茶。”
比起工作,宗教才是藏族人生活的重心。即使毫不宽裕的门卫阿佳家中,也会保留一间专门供奉菩萨的小隔间。每天她都会雷打不动地替菩萨焚香、换水。L 君从哲蚌寺带回新鲜花束或水果,她从来不会自己享受,而是全部供奉给菩萨。
“好的东西都会留给菩萨。” 这样的生活方式,使得他们的日常里时常存在一些与俗世生活割裂开的神圣时刻。
“比如厂里阿佳在内地上学的儿子。他平时和内地普通年轻人没什么不同,打游戏、打篮球,汉语说得很好。但一旦进入寺庙或宗教的空间,一下子就跟他有了距离。他会在每一个需要跪拜的地方磕长头。好像是有某种自觉性,自觉地把自己身上所有世俗的部分都抛掉,而进入到一个神圣的空间。”
8 月是雪顿节。藏族同事们邀L君一起去定了一套藏装。那时厂里的果果阿佳刚刚去世,L 君能感到大家心里其实并不好受,但没有一个人因此怠慢了节日。回来的路上,天空下着蒙蒙小雨。L 君跟几个阿佳手牵着手,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成了她们的一份子。
“那个时候就开始想,如果今年能顺利出去读书了,到底还要不要去呢?” 她心里舍不得。
“来去两个世界间”
在拉萨工作一年,L 君存了 3 万块。
“一个月 6600,和北京比起来不算高。但住不用花钱,厂里提供了一个单人间,水电包干。吃东西花不了什么钱,阿佳还总招呼我去她家吃饭,回家的机票也都报销……实在没什么额外的花销。拉萨不会让你有什么消费的欲望。” 加上言情小说代笔赚来的钱和从小到大的积蓄,她一共存了 10 万。这笔钱被她用来交了去匈牙利留学的学费。
“越边缘的地方有越多生活的可能性。每次强烈寻求改变的时候,我就会去流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寻找新的可能性。不管原来的地点是好是坏。” 从小镇到拉萨,再从拉萨到匈牙利,L 君悄无声息地完成着一个小镇之女的 “计划之外”。事实上,这已不是她的第一次出逃。
大学毕业那年,L 君在白马雪山做了两个月的志愿者,和护林员一起巡山、守护金丝猴,闲暇时就蹲在林子里,和猴子们待在一起。
“我本科学的是法律,但对它热情不大。特别是毕业那年,社会上爆出一些不太好的新闻,我对法律变得没有太多信心。当时就想从这个世界里跳出来。”
与傈僳族的护林员们在一起,L 君被带入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唱歌、跳舞,在山上挖虫草、采贝母,守护金丝猴。“当然也有世俗一点的部分,就是买彩票。一边干着守护着金丝猴这样神圣的事,一边买彩票期望中个五百万,这种矛盾性特别好玩。” 看着他们,L 君进入到一种 “也许我的生活也可以是这样” 的想象中。
可一旦在那个边缘世界待得太久,即使再回到原本的世界,她发现自己也不再完全属于这里。“不适应城市里的生活,也不太知道怎么去聊一些大家普遍关心的事情。和朋友吃饭的时候我变得比较沉默,因为不太懂得怎么去继续一个和他们生活相关的话题。但一到拉萨或者云南,突然你就善于言辞了。好像你会说两种语言。”
结婚、生子、买房,计划之内的小镇生活,对她来说是比格子间的工作制度,或者大城市的资本主义更密集、更让人呼吸困难的一张网。但即使观望许久,她也并没有真的投身于 “边缘生活”。“因为害怕吧。如果真的与主流生活彻底脱节,也许再也没有一个契机可以让你回到原本的轨道。你就会被原来的社会所抛弃。”
L 君头发短短,皮肤黑黑,笑起来嘴角弯弯,看上去好像永远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或者替人制造什么麻烦。用她的话说,是容易被长辈评价为 “朴素” 的那种女孩。这样的她和那些 “在路上” 的朋友们在一起,也同样无所适从。
“我不觉得自己是嬉皮,也不是一个难以被系统规训的人。相反,我是一个很循规蹈矩的人。我们对生命的看法很不一样。” 她认识一对做户外的情侣,汉族男生和柯尔克孜族女孩。两个人开着车走大兴安岭和新疆的无人区,在野外就搭帐篷,在城市就寄住在朋友家。
“完全不是你在短视频里看到的那种,精品小资露营。有时候甚至要冒生命危险。是身体力行地在创造另外一种生活。” 她的语气中显出一点羡慕、一点无奈,也有些许的畏惧,“我呢,是很乖巧、很安全地做一些看似不太一样的事情。”
“一个普通人,懦弱,恐惧。所以到处摇摆,无法安定。”
如果抛下一切的束缚,L 君最想做的是在一个远离文明的偏僻小岛上做调查。人类学学科给了她最适宜的身份 —— 一个 “局外人”。
“我觉得自己好像还不会生活。目前为止我所做一直都是站在一边学习,哦,别人都是这样生活的。但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还没有想通。”
这是她的痛苦与负担,但同时,也是她的一项特权。“我有能力在两个世界之间来去,但厂里的阿佳们,她们是没有选择的。” L 君深知,她所看到的 “之外”,是阿佳们仅有的 “之内”。自己之所以能够如此后顾无忧地享受体力劳动的快乐,是因为她随时可以拍拍尘土、远走高飞。面对生活,阿佳们要勇敢得多。
尾 声
今年 3 月,L 君准备从佩斯的市中心搬到老布达城去。
“房租便宜了好几百,能省不少钱。” 而且,那里离她徒步的森林更近。
她尝试在 H&M 门店里找零工,却因为不会说匈牙利语而被拒绝。
“我的零工生活还没有结束,”她说, “安稳的生活,反而会让我感到不安定。”
俄乌战争爆发后,爷爷给 L 君打来电话,劝她想办法回国。
L 君表示,布达佩斯暂时安全,世界再怎么乱,还是要生活。
一场战争,L 君放出了躺在微信黑名单里的家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