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户铁也:我没啥建议,随便你们
在采访永户铁也之前,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但一看到他的介绍里有着 Undercover 艺术总监这一 title,我和我的朋友们都集体高潮了。说不上什么感觉,只觉得,哦,这人应该有点东西。
但上网搜索这个人的姓名,除了身份繁多——艺术总监、导演、艺术家,其余内容都是一笔带过。在国内,最多的也是关于这次他在 BNS 画廊的个展介绍,找不到这个人的其他信息。再看看照片,是个酷帅的日系大叔,走在路上都会多瞥几眼的那种。
在采访之前,我在脑子里“粗鲁而又蛮横的”拼凑出了他可能有的各种模样,沉默寡言,像个普通“艺术家”一样高高在上,拿捏着时尚人的劲儿;回答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
我视频连线了他。他坐在办公室里,背后是东京的摩天大楼。我没猜错,他穿着黑色夹克,内搭是一件黑色 T 恤,表情严肃。我的心凉了一截,在我印象里,这类人很刻板,往往很难聊。
我让他自我介绍,他就憋出了“我叫永户铁也”这几个字儿。空气冻结了几秒,我的心也凉了半截。
但五分钟后,他就滔滔不绝了,一直“拆”自己的台。他说他根本不是 Undercover 的艺术总监,他属于 Undercover Production,是和高桥盾还有其他两个朋友一起创立的广告公司,会接一些其他品牌的广告业务,比如 Uniqlo、Gap、Valentino,前前后后也就做了两年多。那段时间他最洋洋得意的作品是给 Valentino 和 Undercover 合作款做的广告,永户边说边捋自己的头发笑道。
说完,戛然而止,他从屏幕中消失了,翻译告诉我们他去挪车了。看起来东京的车位真的很紧张,在这两小时的采访里,他前前后后挪了三次车。
永户铁也出生在日本东京,从他记忆起,他就在父亲母亲家两头跑,父母很早就分开了。当然最开心的还是在母亲家,虽然她的生活没那么富裕,但因为这儿能一直收看电视里的奥特曼和假面骑士,更重要是还有个木工场,且还有个无所不能的舅舅。
舅舅在永户心里就是个神人,什么都能来一手。甭管什么桌子椅子,还是空间、家具的设计,他都能做得有模有样。做活儿的时候,舅舅会听爵士乐,永户就在旁边看着。
稍微大一些的时候,他就会跟着舅舅开始做木工活儿。做一样东西的时间长久了,就会学着审视自己做的东西怎么样。偶尔会迷迷糊糊地打算把艺术或者绘画作为自己未来的职业,但那会儿他还太年轻,这些想法也就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时候,永户会幻想自己成为动画片里的超级英雄,至于成为英雄后要打败谁,他自己也不知道。
想享福的时候,永户通常会跑到爸爸家去。爸爸是干会计的,生活很小资,喝咖啡,玩黑胶,洗照片,这些都是从爸爸那儿学会的。
这样两头跑的生活让永户在小康与中产的生活对冲中长大,虽然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也是咧嘴一笑,每天过得很高兴。
直到舅舅白血病去世,他心里才有个小小的念头:若成为像舅舅这样的人,也是可以的呀。抑或是,我是不是也可以成为像舅舅那样的人?
1989 年,19 岁的永户被爸爸妈妈送到美国。他能学出点什么,父母似乎压根没抱希望,只是觉得既然高中毕业了,那就让他出去看看吧。
就这样,他飞到了佛罗里达。也不去上学,每天画画,跟着朋友听音乐瞎玩儿。就这样混到了 21 岁,把钱都花光了。他只能又坐飞机回到日本,打工攒了钱再去美国。
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纽约。
永户从高中时期开始,不再光听爵士乐了,而是从 Billboard 100 开始听,hardcore 和 punk ,之后开始听 HipHop 。当时的 HipHop 不是很主流,underground 倒是炙手可热。
他选择去纽约也是因为那儿的音乐有更多可能性,还可以接触到最地道的嬉皮和雷鬼,见到偶像 Grateful Dead,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收集各种艺术海报。而选择生活在布鲁克林纯粹是因为没那么多钱,以及那儿日本人多。
90 年代的布鲁克林,不如现在有艺术氛围。为了赚钱,永户骑着自行车给日本人开的小店当“闪送”小哥,除了送便当和快递,还有就是送成人录像带。
那个时代网络没有这么发达,哪有什么 pxxnhub,只有录像带。店主会录一些日本节目,再顺带录一些日本 AV。永户就这样呼哧呼哧地给住在纽约的日本人送去,但他穷得连 DVD 机都没有,根本无法在送货前自己先瞅上几眼。送货路上还会被黑人扔小石子儿欺负。
听起来一切都很惨淡,但是他能在当时每个月挣上小十万日元,供自己保持听音乐做艺术的爱好。
回到东京,永户想不到要干什么,就每天翻应聘杂志。他看到东京大学的考古教授招挖掘工作的助手,没有任何学历要求,一周只用去两三天。这工作时间让永户乐了,摸着脑袋在想,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
那个时候的东京附近,随随便便挖一下就能挖到江户时代的东西,再往下挖还有旧石器时代的文物。他就跟着教授到处挖坟,偶尔还会挖到一些人的头发和遗骸。说到这儿他的眼睛都亮着光。
永户对这份工作颇为满意,因为不光薪水不错,挖坟还给了他创作上全新的灵感——如果把这些地下层做一个横切面,就可以看到历史的过渡和时间的流逝。受到这个想法的启发,他开始把收集来的海报分类:清洗,积压,横切……
也是那段时间,他攒钱,也借了点钱,给自己买了第一台苹果电脑,开始学习各种软件技术,摸索摸索顺道做艺术。有空的时候他就拿着自己的作品去唱片公司、杂志社,说自己是艺术家有一些绝妙作品……
永户就这样一路“混”着来到了中年,“不着边际”、“东拼西凑”的人生轨迹跟他的作品如出一辙。
光是收集周边的废弃海报已经不能满足他了。某天,永户被德国柏林墙上的海报吸引,就托人把墙上的海报一层层撕下来,空运到日本。几十公斤重的海报,他分批拆开、清洗,重新贴成新的海报。但他并不是一个收集癖,每次拿到海报垃圾,就及时动作,只想快点拼凑完让 TA 产生新的价值。
很多博物馆里收藏的东西其实都是从别的地方偷来的,或者是资本家让艺术家画的;受此影响,永户就二次“偷盗”,从各大博物馆的网站上下载藏品图片做拼贴。他说:“既然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东西被拼拼凑凑之后放在博物馆里就变成了无价之宝,那他这样把别人不要的东西变成美术馆里标了价的艺术品,也不成问题吧”。
认识的一位美术指导朋友给一部电影画了一座大山背景幕布,他就把这块画布带回去了,把以前积攒的海报重新拿出来,跟这座山一起重拼成了他眼里的“山”。
甚至,永户还想把米开朗基罗画的画儿拼在蒙娜丽莎身上。但他还没做,他只是把日式卡通的卡哇伊眼睛挪到蒙娜丽莎的脸上,让她的性格看起来更跳脱一点。
不同于他对于生活洒脱的态度,在他的艺术创作里,一直有着一个明确的目标,他不要那种端坐着的观赏品,他想让艺术创作最终像拼乐高那样,不遵循任何规章制度,于他来说,每一次“拼贴”都是一场酣畅淋的玩耍。
BNS 画廊开在上海衡山路的一个商业中心。有两个出入口,第一个口是夜店入口,白天不营业,被栅栏封起来了。我跟着导航往里走。里面是一片小广场,有很多老头老太太在那里开直播或者摆各种姿势拍摄,穿着时髦,争奇斗艳。一自拍杆上架着的手机从我眼前飘过,画廊橱窗里一个彩色的“茶壶铁甲战士”雕塑就这样愣愣地出现在镜头中。
我找着了。永户铁也的个展《难忘的时刻》就在这里拼合而成。
画廊的工作人员在门口擦拭玻璃窗,一个戴鸭舌帽的老头绕着这个铁甲小人拍了又拍,反复琢磨。
“茶壶铁甲战士”是我瞎取的名字,但是 TA 长得却一点儿都不胡闹。来自 1800 年代湖蓝金边格纹的茶壶脑袋,连着日本昭和时代某位大英雄的身体,沾满了粉色的花苞,紫罗兰色的盔甲上衣上印了三幅画儿,有西方童话里的教堂,也有东方故事里的瓦片小屋。感觉起来让人捉摸不透,放在小人身上却异常和谐。黑色的护腰带下,渐变色的短裤配上粉红色的阿童木式短靴,什么都来一点的感觉让这位战士看起来异常时髦。
战士的真名叫“Teapot”,站在展览空间最醒目的位置,可见它是展览的重中之重。上方的电子屏幕,也播放着 Teapot 的动态 3D 影像。
展览空间敞亮,绿色的 LED 玻璃在水泥地上蔓延开来,像是陶土混合材质的白色柱子伫立在绿色玻璃上;柱体和顶部像被时间洗礼过一样,留下棕色的痕迹。墙壁上,有很多凿出来的三角小洞,像古罗马洞穴里的壁灯。
永户最新鲜的作品《难忘的时刻》系列就挂在这些壁灯之间。这是他用博物馆网站上的图片拼贴出的各种“新图像”,凑出来的精致,仔细看还会被这些荒唐图像逗笑。
“花瓶头战士”长出了卷心菜头发,身穿古代铁甲,手拿铁面头盔,雄赳赳地站在蓝色幕布前的小土坡上;旁边的“宝塔小人”头裹丝巾,身披黑色幕布,西洋钟的壳子做的身子里嵌入了一颗宝石,闪电劈顶而来,像是马戏团玩杂耍的小丑,咖啡、可颂、冰激凌都绕着身子转了起来;“距离夫人”脸上长了一朵玫瑰花,四周镶嵌了珍珠,头布一裹,安静地注视着对面墙壁上挂着的那两位打架的——“红靴子镶钻战士”和手持刺刀身穿印花连裤袜的“黑靴子战士”。
图像炙热而又鲜活,让我分裂在这冷静的空间里,站在这些图片面前,能脑补出拯救世界的故事,跟小时候睡前幻想的一模一样。
画廊正中间,很意外地“站着”未来感十足的白色家庭式电梯。
电梯后面,摆着“Collage”系列。“山”就这样笔直的屹立在我面前,幕布的叠加让山变得厚重,但若隐若现的纹路能让人感觉到画布也在呼吸。
这几座大山与中间那座电梯一样,缓缓开门,带你下沉入另外一个世界。
地下一层是夜晚的 BNS。徐震的那座白色柱子,也一起连接到了地下。电梯开门后,南方地下的湿气与沉闷扑鼻而来。开灯后,中间的调酒台突然在我面前“炸开”,旁边绕了一圈与其他 club 差不多的卡座。
这里与上面的世界完全分裂开来,但又好像用什么东西拼凑在一起了。就跟永户的作品一样,你看出来是拼凑的,但好像它们就该在一块儿。
采访接近尾声,我问永户,你想卖光这次展览的作品,还是觉得无所谓?他说:“希望全卖光。如果没有卖掉也不会太难过。”
我说:“你是不是因为不焦虑,所以命才一直这么好。因为你的一切看起来都非常随机,却又如此顺遂。”他说:“大家焦虑是因为会把心里的情绪放大,但我不会,我不会放大问题,我只会改换看问题的身份和角度。如果焦虑,就无法创作了。”
嗯,我更确定了,他命好就是不焦虑。从他那些有一搭没一搭的人生故事里,能隐约拼凑出他灵魂深处那颗快乐向前冲的童真。
最后,我跟永户玩了快问快答的小游戏。每一个问题,他都会发出日本人特有的疑问声调,え?
BIE:用一个东西形容你自己?
永户:橡皮
BIE:你最讨厌的声音和最喜欢的声音?
永户:指甲划玻璃,吉他
BIE:你觉得自己是个有童真的人吗?
永户:是的
BIE:如果穿越到未来,会带上什么?
永户:什么都不带
BIE:你算命吗?
永户:不算,但相信灵气
BIE:你所从事的事儿里哪个最赚钱?
永户:广告
BIE:给我们推荐一首歌吧!
永户:Robert Johnson 的歌
BIE:你最喜欢的艺术家?
永户:Bob Marley
BIE:你觉得中国有意思的地方、或者是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
永户:功夫和太极拳,打过太极拳
BIE:觉得自己是软弱的人吗?
永户:不是
BIE:给青年人一些建议和意见?
永户:没有建议,随便你们
永户铁也:难忘的时刻
Tetsuya Nagato: Unforgettable moment
2022.11.10 —— 2023.3.31
BNS 画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