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当代艺术驱动器的 1ceas:我玩到觉得玩已经不好玩了,就开始认真
阿佘(@1ceas)四年级的时候,终于回到爸妈身边读书了。阿佘的爸妈在深圳开了一间电子厂,一家人一起住在租来的厂房那一层。每天放学,阿佘都要先穿过轰隆隆的车间,再到爸妈的办公室去写作业,然后回到睡觉的房间。看着满地铺的电子元件、电路板,阿佘也懒得问爸妈那都是什么,兀自幻想一块块电路板是一个个城市:电脑的电路板最完善,就对应一线城市;有些电路板很简陋,上面只有几十个元件,就是要被扶贫的乡镇,厂子里不停地做这种电路板,就是要帮助这些小地方。为了赚零用钱,阿佘也给爸妈打工,往电路板上安装一种叫做晶振的元件。晶振有一个圆筒状的身体和两只伸出来的金属丝脚,阿佘看它们是一个个小人,在电路板上劈叉,不能过高温炉,否则会死掉。
阿佘读小学的时候不想读初中,读初中的时候又不想读高中,但是因为会画画,高中考上了附中去学美术。再后来,阿佘离家出走了,自己卖黄牛票赚到钱,到北京去上集训课,认识了央美的女朋友,又考上了央美实验艺术系,跟家里的关系也重新好了起来。疫情期间,阿佘读大二,借一次做作业的契机,在家里的厂子做了 200 个赛博小玩具,名叫 “当代艺术驱动器”,结果大受欢迎,淘宝店一开,狂卖了十万多件。“现在每次打开余额宝,都会陷入沉思,”阿佘满满地说。这话听起来凡尔赛,她说出来的时候却真有些发愁,担心自己真的被这些 “驱动器” 带着走。
“当代艺术驱动器”这名字就讽刺。它是一块裸露的电路板,上面有一块小屏幕和一个小按钮。按钮按一下,屏幕随机显示一行字,看着都特厉害,比如“斩断全球化的纪念碑”,“建构不存在的公共雕塑”,云山雾罩,千变万化,很难重复。才思枯竭的艺术家按上一小时,没准儿就能找到新的方案灵感。阿佘说一开始没想到这东西能卖这么好,给自己带来了似乎还不应该得到的机会和财富,但后来又想通了,“反正我干这一行赚钱可能也就赚这么一回,也许以后这东西不卖了就又穷了,所以现在能赚先赚,”她说。
BIE X 1ceas 联合开发的“别的文化驱动器” 首发版黑色
最近,阿佘跟 BIE别的 一起出了一个联名款驱动器,除了外观形状有所改变之外,随机词汇也都打捞自 BIE别的 海量的过往文章标题。拨开开关,按下按钮,随着像素字体在液晶屏幕上逐行显示,你感到自己就像在一个青年文化编辑混乱的大脑里泛舟,或者阅读来自平行世界年轻人发出的绝望警告:“俄罗斯炸掉有问题的发展史”,“社交潮人绝对需要无常的性暴力,“你爸妈研究成功的彼此”……根据所输入语料数量计算,这些词汇有五亿种排列组合的可能,这意味着你倾其一生也不会听到它给你讲一个同样的故事。
趁这个机会,我们找到正在做毕业作品的阿佘聊了聊,想知道无意间做出这款驱动器的阿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想成为什么样的艺术家,以及她对当代艺术的真实想法。
阿佘
BIE别的:阿佘,你好,听说你读高中毕业的时候就确定想做艺术了,当时是怎么想的?
阿佘(@1ceas):我从小到大是一个没有什么目标的人,过得比较随便。读小学的时候不想上初中,读初中的时候不想上高中。初中老师跟我说,你英语成绩太差了,能不能不要中考,不然会拉低我们的分数,你不是会画画吗,能不能考个附中什么的。于是我就去考了,结果考上了,就有高中读了。
到了高中,我老玩,玩到觉得玩不好玩了,生活变得非常无聊,就开始非常认真地画画。那时候家里又出了事情,我就决定出去躲一躲,一边跟家人断掉联系,一边卖黄牛票,赚到钱来到北京参加集训。在北京,我接触到了一帮人,他们看起来真的非常向往中央美术学院,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到达过那样的境界,那么专注认真那么想要接触某种东西。我就一下子变得更认真起来了,开始像他们一样每天去画画,讨论应该临摹什么样的作品……
回到深圳,我就跟老师说要考央美,当时央美的造型专业是最难考的,我就说要考造型。按照我的专业水平,老师觉得我是稳上的。结果真的到了应届那一年,我交了一个女朋友,就是央美造型的,于是就接触到了这个专业,这让我我就沉痛地发现,我如果真的进了这个专业,下场还是会不爱画画。画画里面有件事叫“抄调子”,我发现,如果这样下去,我以后就要抄一辈子的调子。我就问自己,这有什么意思,我之前究竟在热血什么?
这以后我就没有那么认真了,开始在北京到处逛,去看展览,看到一些跟当代艺术比较近的展览,觉得自己还挺喜欢喜欢的,就去考了这个,结果专业过了,文化课没过。那年我就在想要不要复读,反复问我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当时是 2017 年,有一个契机是威尼斯双年展和卡塞尔文献展(五年一届)正好都在欧洲进行,我就出国去看了那两个展览,接触到比北京的当代艺术质量更高的展览。我发现那几天我确实就非常开心,当我发现自己看到作品这么快乐的时候,我也希望能给别人带来这样的快乐,让他们哪怕有那么几分钟能喜欢当代艺术也好。于是我就决定要复读,复读的时候要做的就只有学文化课了,最后就考过了,那时候就确定要做艺术家。
你做艺术感兴趣的点是什么?
最近几年我对一些生物材料感兴趣。一个更持久的关注点是“有趣”这件事。我原本想要做艺术就是因为做艺术会很开心,我的出发点并不是要做留在历史上的作品,成为伟大的艺术家,而只想做轻松好玩的东西,给出一个我认为会有意思的体验。那些体验通常都是基于公共误解,我利用这些公共误解去开个玩笑。
“当代艺术驱动器”是你的艺术作品吗?
是的。我做它时候确实没想过能卖得这么夸张。我本来带着它们参加一个艺术节,想的是靠给别人文身赚钱,把我妈给我做的 200 个驱动器卖了,成本赚回来就可以收手。结果有人要我开淘宝店,那我就开了,结果狂卖。我也想过这样做到底好不好。有一次我们院长邱志杰老师跟我说,让我顺其自然,因为谁也不知道艺术家应该用怎么样的方式来经营艺术,经营生活,于是我就接受了淘宝卖货这件事。
本来为什么觉得可能不好?
因为它定价一两百块,可是按照艺术品的交易规则来看,可能要卖 500 块左右。所以很多人问我,它还是一个作品吗?还是只是一个商品?前前后后我就想了很多:难道我定价 500 块,它就不是商品了吗?我觉得不该这么去想事情,就还是维持原来的定价了。
也有关系好的老师跟我说它现在有很多关注度,劝我要小心,不要飘了,不要被牵着鼻子走。我觉得还是很有道理,经常自己就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会给我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所以后来有很多人找过来合作,我都拒绝了。我能察觉到他们找我只是为了商业,要加进来的词汇也确实跟当代艺术驱动器没有任何关系。
除了当代艺术驱动器以外,还用电子元件做过其他作品吗?
有个作品叫《勿听勿视勿言》。有一种钢网是用来在数码模组上刷锡膏的,锡膏可以用来黏合元件。我拿了三块分别是 MP3、监控摄像头和 U 盘钢网,用黑胶带堵住了锡膏口,让它们无法连接元件,成为“勿听”“勿视”“勿言”。
作品 “勿听、勿视、勿言” 阿佘
通过自己的创作赚到钱有什么感受?
心情比较复杂。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做一个大装置,所以现在工作室堆了很多有钱以后乱买的贵的材料。不过那个大装置其实就是愣想做,结果发现做出来没有那么好,也给我自己敲响了一个警钟:虽然有钱可以买材料,但也不能那么随便去做。
赚了钱也很心虚。我觉得我和我同学的差别不是很大,而我因为这个获得了很多距离我现在的阶段还很远的机会,比如有人问我要不要做个展,可我觉得一个大三学生是没有能力做好个展的。现在每次打开余额宝,都会陷入沉思,心情很复杂。
你在乎做艺术的过程中自我实现的满足感吗?
这是一直以来很困扰我自己的问题,很多同学会谈自我表达,可我发现我并不想表达我自己本身,也不希望人们有多认识我,就希望他们把作品看完,不要跟我有太多牵扯。也可能是想不到这其实本质上也是表达自我。我其实也想过努力表达自我,又实在觉得没什么好表达的,我的自我非常简陋。这应该也跟我的性格人格有关,大学我有一段时间心情不好,失恋了,去看心理医生,结果医生发现我人格很完整,一点抑郁倾向也没有,叫我不要浪费他的时间。所以我也比较容易想开
我做艺术的心态一直也挺好的,想的就是“那我就做艺术吧”,要是实在不行我就去做生意,那也没关系。上大学以后每一年都像过年一样。
通过当代艺术驱动器被更多人认识以后,你做艺术的想法有改变吗?
有的老师让我做一些对社会有回报的作品,这跟我原初的想法不太一样,是需要弯弯道道去思考的一件事。我就努力在想我到底适不适合干这个,我究竟要想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算对社会有贡献。其实老师的想法是好的,只是他可能不会想你有没有能力处理好。
所以我也没有急着考研,现在还处于比较乱的阶段,想整理一下。
“当代艺术驱动器”是为了讽刺艺术圈话术而诞生的吗?
其实不是,最初是跟自己相关的。虽然我是抱着做艺术的心态去了美院,但是能发现学校里真正能一起讨论怎么做作品、怎么当艺术家的只有几个小伙伴和朋友。平时我们会经常聊天,相互探讨方案,结果大二的时候疫情来了,大家不见面,就没有办法好好聊这些了。所以当时我第一个想法就是给自己做一个想方案的小伙伴,真的是这么想的。
一开始就是先拉一个表格,总共也就六十个词左右。当时就觉得,用这个方法想方案这件事情挺逗的,挺奇怪的,后来就想干脆把它做得更奇怪,就有了小机器。
做成小机器是为了处理更多词汇吗?它裸露电路板的外观是怎么设计的?
其实也可以通过网页编程来实现,但比如我上厕所的时候也要想想方案,那我就想怎么样能在手机上也能看到,可是做手机 app 又很吃力。正好当时学校布置了一个暑假作业,要求跟家人合作一件艺术作品。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来我家是干这个的,于是我就去学了编程。可是编程最终也没用上,因为我不了解爸妈厂里板子的编程语言,我就求助我爸,他找人帮我把机器的形式做出来了,我自己负责的只有词汇部分。
它没有外壳,也是因为我家的工厂是只做电路板模组。加外壳开模要花两万块,实在太贵了,我做一个暑假作业并不需要花那么多钱。
当时我妈以为我终于要去赚钱了,不再想艺术这那的了,她很高兴,就给我下了 200 个单,虽然我做作业用不了这么多。那要把这些卖掉,我就在设计电路板的外观的时候设计了搭配层面的事情。本来要做手表的,但是因为太大最后成为一个吊坠。我把电子元件都放在正面,毕竟学过那么多年画画,点线面安排了一下,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随机显示的语料是从哪来的呢?
它现在已经是第二版了。第一版还比较笨,就是直接翻艺术类的书或者去我熟悉的公众号找,每个部分只采用最高频的 100 个词。比如“建构”这个词就很高频,经常出现“艺术家建构了一个什么样的话语体系”这样的句子。后来觉得没必要每种限制在 100 个,第二版就加进了一些后面遇到的新词汇。
BIE X 1ceas “别的文化驱动器”首发白色
BIE X 1ceas “别的文化驱动器”首发红色
BIE别的 联名这款和原版差别主要是语料库的不同。不过我看到你还做了一个改动。原版大概是“弄什么的什么”这么一个三段式结构,符合当代艺术话术省略主语的习惯,能产生客观、权威的效果;而 BIE别的 这版加入了主语,成为“谁弄什么的什么”这种四段式结构,能说说你的想法吗?
我一开始跟 BIE 要了很多你们以前做过的文章标题。其实我从高二、高三就一直在看你们的文章,我自己有一个明确印象,就是你们不会像哲学家艺术家那样把文化摆在那里空谈,而是有对象和事例的,发生在具体的人和事件上。所以我觉得必须要加上究竟是谁、哪个群体在发生这些事情。
填写语料的时候有什么感受吗?
做的时候我在想,BIE别的 文章生成的内容风格实在是太强烈了。从我现在拿到的来看,按出来的结果大概率都非常黄暴。我只删掉过一些过于直给的词汇,大部分还是保留,这种风格我觉没有必要太避讳,毕竟都是在讨论现实的时候产生的。
许多年轻的艺术家都在抱怨所谓的“当代艺术话术”,学校会给你们进行这方面的理论训练吗?
其实老师并不会给我们太多这种训练,因为本科阶段也不是所有人都要当艺术家。但我自己在大一大二的时候会看很多这种书,当时还并没有那么了解整个艺术体系,会觉得非常没有必要这样。后来到了大三大四,我真的去参加一些展览了,发现好像有时候必须得这么说话。
为什么必须得这么说话?
我读过一系列叫“巴厘岛对谈”的书,里面说到在中国艺术的公信力如何建立这个问题。比如要让政府或一些机构能够支持艺术,就必须要把艺术的学术性提高到有公信力的程度。至少一直到 09 年左右,很多媒体不会认为艺术搞的事情是真的有必要的,会觉得艺术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是策展人和艺术评论者想要做到的是尽可能客观并且完整地叙述出整条脉路来,不仅是要对观众负责,还要对接下来文本叙述、某种记录去负责。
现在可以接受这种话术了吗?
能接受,但是我自己还是不会常常去使用,我在社交网络发布作品,会像人话一样去说,不会“建构”来“建构”去。
这些理论预言会影响你做作品的思路吗?
不会,我自己做创作的时候不会想这些。我发现这些话术的真正使用者不是艺术家本人,我就轻松多了,不像大一大二那么迷茫。
你的创作习惯是怎么样的?
我平时会有一个备忘录,记录我想到的一些小点子,等待有更好的方案的时候去实现它。真正要做的时候,我会花个几天琢磨怎么去实现它, 怎么用一句话讲述出来,让别人能懂。一旦别人能懂了,通顺了,我才会动手把它完善,当然完善过程中也是会有所改变。
所以出发点是自己的,但是会用别人能不能懂来检验是否可行?
对,大部分是这样。有的作品只给一部分人看,比如我有意见作品是只给科学家看的,里面遇到某个细菌是怎么运作的这样的问题,我就不会再做去科普这种工作。
谢谢你,阿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