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冲浪老炮儿们聊了一下现在和昔日的海南岛
在刚闭幕的东京奥运会上,冲浪运动作为新增的五项运动之一,完成了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亮相。这项完全依靠自然环境作为比赛场地的运动,这几年,慢慢从小众走向主流。
2020 年被称为是中国冲浪运动的“元年”。从后海满街良莠不齐的冲浪俱乐部,到 Tinder profile 中人手一张的冲浪板合照,这些现象都告诉我们:冲浪,就是时下最酷的运动。
三年前我开始接触冲浪,第一次站在冲浪板上是在斯里兰卡南部著名的 Weligama 浪点。斯里兰卡东部的 Arugam Bay 是全亚洲最好的浪点之一,为数不多全年有好浪可冲的地方。多年前被澳洲人发现之后,一年四季都有世界各地的浪人慕名而来。
冲浪人由于长时间浸泡海水,头发被漂成金色,皮肤黝黑,双眼通红,穿夹脚拖,斯里兰卡当地人叫这些做 “beach boys” ,还不是 “surfer” 这个专业称呼。他们眼中的 beach boys ,游手好闲,长得好看的说不定能傍上来度假的白人大妈。
冲浪在变成一种代表时尚风潮的运动前,其实是一项古老的波利尼西亚传统。在过去,夏威夷原住民在冲浪前就会脱光衣服,来一番调情,下一盘赌注。开心过后,再赤身裸体扎进海浪里。冲浪技术越好,也越受异性追捧。就如夏威夷古老的曲子唱的那样:“冲浪是神明的游戏,人类性爱的象征。”
由于疫情的关系,很多原本定居国外海岛和每年出国冲浪的人都无法出境,于是遍地椰林树影的海南岛便成了国内浪人解渴的首选。原本只是一小撮人的娱乐,突然随着一档综艺节目的走红,以一种超出所有人预想的速度,成为“现象级运动”。
前面我提到的冲浪,跟今天人们在社交媒体上看到的网红冲浪,似乎完全不是一回事。跟很多迅速兴起的年轻生活方式一样,冲浪在社交媒体上被过分渲染后,加上了一层酷、时髦,甚至装逼的滤镜。比起背后的历史文化,人们更在意这种便于在朋友圈传播的潮流,前赴后继地、囫囵吞枣式地消耗着这项运动。
我想知道冲浪运动进入中国的这短短十多年,到底经历了一个怎样的变化,于是找到了两位国内冲浪圈一直高调冲浪、低调做人的 OG ,跟他们聊一聊这个他们热爱了十多年的运动、他们眼中今天和昔日的海南岛,以及对冲浪成为奥运项目、冲浪商业化的看法。
两位中国冲浪圈 OG,一位是冲浪品牌创始人、中国第一代职业冲浪运动员,铁桩;另一位是号称全地球最能喝的人类、冲浪国家队前教练,豆腐。
有天我问豆腐,10 多年前他刚到海南,那时候的日月湾是怎样的。
豆腐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给我推荐了一部冲浪电影叫做《伟大的星期三》。他说,这部电影会用一个发生在 70 年代加州大冲浪时代的故事,来告诉我十多年前的日月湾是怎么样的。
我看完后,跟豆腐说我心里有点堵,因为里面提到了酗酒、衰老、家庭、死亡种种冲浪文化中比较负面但又真实存在的问题。
豆腐这个老酒鬼用他一如往常的戏谑口吻跟我说:“ Well ,其实当时的日月湾跟《伟大的星期三》里面加州的样子还是有点不一样,那时海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一开始的时候,如果有别的浪人来日月湾,我会非常开心。
但是后来就有点变味了,浪里的人开始相互竞争。还有人叫我做 ‘surf bum’ (冲浪迷。非冲浪者用来形容冲浪者的轻蔑用语;冲浪者也会用来幽默、深情或讽刺来形容自己)。慢慢地,来日月湾的人就多了起来。”
以下是我和铁桩还有豆腐的聊天。
以浪为家,一路追随
当初为什么选择冲浪?
铁桩:我在内蒙古出生和长大,从小就很向往大海,长大之后不想留在家里,于是就跑来海南岛。找了个酒吧的工作,白天冲浪,晚上上班。
豆腐: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成了个浪人。我出生在法国勃艮第中部的一个小村庄,离最近的海边估计有个 700 公里吧。在 20 岁以前我从来不知道冲浪是个什么东西,直到有一次我到波尔多看法国田径锦标赛。当时大巴沿着海岸线一路开着,我看到一些孩子在海里划水抓浪。于是问同行的人他们在干嘛,他们告诉我,那是“冲浪”。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瞬间——一些金发孩子在海里追赶海浪。
能说说你、冲浪、大自然三者之间的关系吗?
铁桩:我在冲浪的时候,没有任何烦恼,会忘记所有不开心的事情。但是现在在日月湾冲浪,已经找不到当初那种平静,人多,太乱。
豆腐:我 5 岁学会游泳,12 岁开始自由潜和风筝冲浪,18 岁开始玩水肺潜,30 岁去了夏威夷冲浪,2006 年到了海南岛。可能我只是喜欢水罢了。
看到今天人满为患的后海和日月湾,你会难受吗?
铁桩:冲浪运动在中国正处于一个过渡的阶段,但是这个过渡期在中国会很长,因为我们国家的人口基数太大了。很多人对冲浪是有误解的,他们觉得看别人冲这个浪很轻松,就觉得咦说不定我也可以。以前我在澳洲生活,跟当地人冲浪,他们冲浪的路径是一个圈,到了我们这边却变成了两点来回,也不管前面后面有没有人,每个人都像完成任务似的去划水抓浪起乘。
豆腐:其实我们都知道现在这个场景,终有一天会发生的,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天。我其实不太介意今天越来越多新加入的人。以前我在法国南部的时候,每个夏天也都会有很多游客。不过呢,游客多的时候,我们一般不会去沙滩,都到比较远的地方玩滑翔伞去了。对任何一个冲浪者来说,我不认为在他冲浪的时候周围有过多的人,会对他有任何好……除非他开冲浪俱乐部。
现在很多人希望来到海边生活去逃离城市。你常年穿梭在城市和海边,也会有这种 “Beach Life Great = City Life Sucks” 的想法吗?
豆腐:人们来到海边,他们还是时时刻刻拿着手机,所以你会觉得海边生活跟城市生活有什么不一样吗?在上海你到一个咖啡厅,跟在海南你到海边,实质上是一样的,只是场景发生变化罢了。
现在冲浪的条件变得便利了,这项运动慢慢变得可商业化,你会害怕自己被新人淘汰吗?
铁桩:我觉得现在的,除了在省队和国家队的孩子以外,自由浪人的整体技术还没有那种感觉,达不到那个高度,但如果真的有(能超过自己的人)的话,我反而会觉得很开心。竞争力如果能越大,商业的潜力和发展就能越来越好。如果能有越多玩得好的人,到时大家都会拿冲浪技术说事,我倒觉得蛮好的。我不担心现在新出来的年轻人冲得比我好,倒是想赶快出来几个比我好,或者冲得更有自己风格的,这样我就可以赞助他们啦,何乐而不为呢?这样能更好的推动冲浪运动。说不定到哪一天,我们也能拥有能代表中国出战奥运的冲浪选手。
冲浪是今年东京奥运会的新项目,对于冲浪成为奥运项目你有什么感想呢?
铁桩:本来没什么兴趣的,不过后来还是关注了一下。今年是第一次举办,关注比赛的主要还是本身就在圈子里的人,国内在转播这一块儿好像没有做足准备,希望下一届的奥运能增加有中文解说的直播。虽然国内的俱乐部有自己做直播解说,但其实没有很全面很专业,娱乐性质会相对更强一点。进入奥运对冲浪文化的推广肯定是有帮助的,让更多人了解这项运动,成效也是更直观。
豆腐:我看到比赛出现了一些难度大的浪,非常多的 air(air:短板冲浪的空中旋转与跳跃动作)。一开始,冲浪本来是一个小众的活动,现在慢慢成为了全民运动的一部分。
对于之后冲浪在国内的发展,你有什么建议吗?
铁桩:我个人觉得,冲浪在国内的商业模式是没办法很快速地发展的,我指的是良性商业模式。对于普通人来讲,要冲浪,就要找正规的冲浪俱乐部和教练,要看看是不是真的喜欢这项运动,到底能够在里面投入多大的精力,想清楚了再去考虑买冲浪板这种问题,不要一上来就说要买板,我看很多人根本不懂冲浪板,也不爱惜冲浪板。
另外,俱乐部跟教练员自身的技术也要提高,往专业度去靠,把正确的态度和技术教给学生。冲浪产业现在还没起来,冲浪产品质量参差不齐。我个人做冲浪品牌,从商人的角度希望品控这块以后也能加强。
豆腐:我希望人们能在冲浪前,先了解一下冲浪是什么,但这点在我们身处的这个节奏快的社会不太容易做到。有一个著名冲浪选手说过:“我冲了 30 年的浪,但我每天都像个新人一样,感觉自己才刚开始明白冲浪是什么。”
想对冲浪新人们说些什么吗?
豆腐:千万不要惹我!不是啦,开玩笑的。我会跟他们说,不要太较真,要用力划水,其余的事情,交给时间就好。
会不会害怕变老?
铁桩:不害怕啊,为什么要害怕,不冲浪也会老去啊。
豆腐:跟所有热爱运动的人一样,变老当然不会有任何好处。但我必须要达到我的目标,所以,我开始当教练,把我的技能传授给孩子们。他们能完成那些我已经无法完成的事情。我想,冲浪是发生在我生命中最好或最糟糕的事情之一。想所有的东西都不要变,是不可能的,就像 Bob Dylan 那首《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里唱的一样:
永恒的波浪,时代的洪流
这些最早在中国冲浪的人,和所有我认识的最早做中国独立音乐的人一样,每次见到新人,都恨不得在一个晚上,把前半辈子所有的故事都趁着酒劲儿吐出来。那些故事,无论对于新加入到这个圈子的人,还是讲故事的人本身,都是纯粹而闪闪发光的。但跟所有已经被尘封的岁月一样,它们可能只是时代的洪流中,一个只能被缅怀的部分。
不管怎样,海南岛每天还在上演着各种新旧交替的故事,所有的未知都值得被期待。
后来我在 Michael Forham 那本《冲浪之书终极指南》上找到一句关于《伟大的星期三》的影评,我觉得可以很好地总结这部片子的内核,和现在国内冲浪圈现状:
“电影中谈论的冲浪世代已经衰老、变胖而且更缅怀过去。这段期间,新世代的冲浪人在拥挤的海浪中崛起,因而憧憬更为纯朴、单纯、宽阔舒适的海上时光。波浪是永恒的,但悲哀的是,冲浪人的生命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