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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防你还不知道:“没药花园” 是一个有关罪案分析的公众号,创始人何袜皮自2017年起在这里撰写了林林总总数十个海内外知名案件的案情解读,运用推理手法解开悬而未决的谜团,简直是 “真人柯南破真案” !(今年年初我们就采访过她,请看这里)在这个悬念稀缺、刺激阈值飙升的年代,“没药花园” 是青年人的多巴胺分泌按钮。假如你和同事没一起摸鱼追过她的更新,说明你们还不够铁。最近,何袜皮出了一本新书叫《迷案重现:没药花园》,也是粉丝的我有机会面见了这位幕后神探。适逢宣传期,那些连篇累牍、深奥严肃的 “人性” 、 “残忍” 、 “共情” 、 “犯罪心理” 等等大词儿想必她自己都说倦了,所以我们聊了点别的,比如她长达九年的读博生活。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她研究的问题(简单粗暴来讲)就是:为什么你的小区门口总站着几个保安?别小看这个问题,追根溯源地说,这跟令你两眼发直的犯罪案件殊途同归:人类在日常空间里的恐惧感。都市,改变了人类犯罪的格局和进程,同时也促生了 “安全作为一种商品” ,这在前现代社会是不可思议的。身处水泥森林里的当代公民,为何感到不安? “安全” 是否也分阶层?追求人身绝对安稳的我们,又为何在嗅读他者的犯罪里乐此不疲?BIE:你都从哪知道这么多大案特案(比如 “阳台悬挂女尸案” 、“小格雷戈里失踪案” 等等)的啊?何袜皮:关注这方面以后就会越看越多,有时候后台读者也会给你提供线索。BIE:当你看到一个感兴趣的案子,你的工作步骤是怎样的呢?何袜皮:首先收集资料,大概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然后拉一个时间线把它叙述清楚,接下来你可能会回看一下这些当事人背后的故事,譬如他的家庭、童年,夫妻之间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你会顺着链接越看越多,除了报道以外,你可能会看到一些类似天涯的论坛,很多人在讨论、爆料,这种信源要很慎重地用。对于这类网上爆料,要看这个信息放进整体后是否符合逻辑,是否跟其他线索不冲突。比如 “南大碎尸案” ,网上有些人以受害人同学之类名义,说她跟有妇之夫交往甚至怀孕,或者说她喜欢重金属摇滚,我不太会去采信这些东西。因为这样一个内向、古朴、农村来的孩子,爱看《辽宁文学》那种听起来 “土土” 的杂志,刚到南京三个多月,怎么可能突然发生兴趣、口味的巨变,或者陷入那么深的感情纠葛?所以我不会把这样不合情理的所谓 “爆料” 考虑进去。BIE:我发现你会特别关注Ta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看完以后就仿佛我也认识 ta 了一样。何袜皮:因为我觉得这对理解案子挺有必要,不管是受害人还是当事人,你只有去了解这个人,才能去想象这种事情是不是可能发生在ta身上。BIE:作为一个人类学博士,你做这些事情跟你之前受过的人类学方法训练有关系吗?何袜皮:人类学是很宽泛的,我的研究方向是人类的恐惧感,可以分到Emotion anthropology。人类学最常见的就是参与性观察,比如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是《恐惧和被恐惧的:中国封闭式小区内的作为安全商品的保安》,我就会跟保安一起工作啊,交朋友啊,参与到他们的生活中去。何袜皮:在美国,大多数小区是没有围墙的,也没有保安,最多一栋楼有一个监控。而在中国,这种没有保安的非封闭性小区是卖不出去的,居民会觉得太没安全感了。但事实上,至少从数据上说,中国大城市的犯罪率、谋杀率是远远低于纽约等美国大城市的。这就很有意思,明明犯罪率那么低,为什么我们的心理恐惧感会那么强?从这个出发点,我去研究一个中产阶级小区里面的保安,看他们每天的工作是在做什么,是真的在保护人身安全,还是在保护财产?居民对保安的期待到底是什么?是否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何袜皮:我和保安住在同一个小区。他们住某栋居民楼下的宿舍,我住在旁边一栋的群租房。我当时既是一个居民的身份,又在物业当实习志愿者,算是保安的同事。我每周也会跟保安一起去清群租什么的。因为业主不想和群租户在同一个小区,敲掉那些群租的隔间是保安每周都要进行好几次的重要工作。但吊诡的是,保安自己也是住在小区里专门给他们留的群租房,甚至比群租糟得多,大概20个人一间,一个挨一个连在一起的上下铺,40个人合用一个洗手间。他们的工作要么是白天,要么是整晚,如果白天去宿舍的话,另一个值夜班的宿舍全部在睡觉。所以,他们跟那些被他们驱赶、阻拦进小区的人是一样的。一方面,中产阶级希望由他们来保护自己的财产,另一方面,他们又正好是中产阶级害怕的、有侵入感的外来者。从物理空间上来说,他们离这些中产阶级非常近,但从社会经济层面上来又很遥远。BIE:有电影《寄生虫》那味儿了! 那他们有意识到这一点吗?对自己的生活状况还满意吗?何袜皮:大部分人应该是无奈接受,面对小区里的豪车也不会有什么落差感。只是很多人会觉得这个工作很无聊,不用动脑子,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地(被消耗),像温水煮青蛙一样,过几年也就没法做别的了,各方面技能消失了,变得无法承受送外卖那种高度紧张刺激的工作量。年龄也是一个问题,小区业主都希望招到二三十岁的保安,但年轻劳动力在中国是越来越稀缺了,人口红利没有了,所以物业招的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价格便宜。业主就很不满,因为刚住进去的时候保安都是退伍军人,后来被偷偷地越换越 “老” 。但这种不满是出于安全考虑吗?并不是,对年轻保安的需求更像中产的炫耀型消费,类似追求名牌。一个高档小区门口站的身材高大的退伍军人,像这个小区好的门面、围墙一样,是要给外人看的。那些年纪大的、身材弱小的保安都是在一些老的小区。他们的形象本身也是关系房价的重要一环。何袜皮:保安主要是执行物业的任务。他们不太会主动和业主有冲突。但业主有时候会因为物业的政策而迁怒保安。比如之前有年轻人因为没有停车证,保安不让他进小区,而把一个50多岁的保安摔在地上,保安通常是不敢还手的,因为他心理上是弱势的。后来保安队长出来把他送到医院检查,年轻人过去赔一点钱。何袜皮:他们也不是很能理解,会说 “我们有什么好研究的?” 但也不会排斥,就对我很随意。何袜皮:有,而且我的微信运动里排最高的都是那几个保安,因为他们每天在小区走好多路。BIE:我不知道人类学是怎么处理这种关系,我曾经也做过类似的田野调查,并因此得到一些奖励,但我心里会有一种巨大的不舒服,因为我把他们的故事挖掘出来而后在我的世界里得到利益,但他们的生活状况并不会因为你的研究发生任何改变,我反而像个资本的手一样从他们身上又刮了一次。你会有这种感觉吗?何袜皮:没有,因为我觉得社科最大意义的是,你这个成果应该是改变一个环境,而不是改变环境里边具体的个人。当整个生态不一样了以后,更多个体的命运才可能被改变。在我的研究里,我得出的结论之一是保安作为一种安全商品存在于小区里,源于中产阶级对安全感的需求,但他们怕的是犯罪谋杀吗?他们更担心焦虑的是维持自己的社会阶层。国内中产阶层整个家庭最大的财产都在房子上面。他们对房子的保值特别在意,而保安就是其中的重要一环,就是我不能让外面的人来占我的小区车位,来用我的绿地、游乐设施之类。所以保安日常防范的更多的不是贼或者杀人犯,而是那些来侵占他们利益的人。何袜皮:对,她在毕业典礼上遇到我父母,叫我翻译说,她当时在家看论文看哭了。有一章讲了六个保安的人生经历,那位老师很同情他们。一些美国老师特别善良,有共情能力。BIE:那你对你写的犯罪者、受害人是什么感情呢?或者说,有没有某个罪案让你有一种快感?你知道,有时候人也会对邪恶产生美感。何袜皮:美感我是可以理解的,比如《沉默的羔羊》,从一种审美和艺术的高度去看待它,但我个人极少对凶手产生 “这个人很有魅力” 的感受。何袜皮:我觉得谴责是很肤浅的。大家都可以随意发表谴责,但首先应该是理解它。BIE:你曾经说,罪案像一个个象征性寓言。能具体说说吗?何袜皮:寓言是用非常集中的表现形式把矛盾冲突提炼出来,很多犯罪事件也是如此。比如《迷案重现:没药花园》这本书里写的法国小男孩的悲剧,背后是一个家族在社会化过程中拉开贫富差距,每一辈成员间的嫉妒,最后报复到一个孩子身上。而嫉妒这种感觉,可能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过,但这个案子不仅映衬着这种人类共有的体验,而且将它推向更强烈、更典型的极致。BIE:那是不是可以说,犯罪就像触角,延伸到困于日常中的我们无法抵达的人类极端情境。何袜皮:所以有些人会跟我说看 “没药花园” 很解压。BIE:其实我也是,但我不敢说。我这心理是不是挺不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