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少女”到“县城小姨”需要几步?
广袤社交网络的柔情一角
如果你关注时尚,可能已经发现了当今互联网美妆穿搭区的一种奇异现象 —— 为了在愈发拥挤的时尚赛道挤出一片天,大大小小的内容创作者像是在参与一场声势浩大的造词运动。
从纯欲、氛围感、甜辣、芭比风,到高智感、松弛感、老钱风,在点击量至上的社交平台,穿搭总以容易理解的简单字眼为赶潮流的人群打上思想钢印。
然而,标签终究是扁平的,不可避免地向同质化跌落。但如果把标签扩展成一整个故事会怎样?小某书上的“柔情卡座”,带着一种全面人物创作式的穿搭笔记异军突起,告诉了我们一种答案。
因为持续不断地产出“爆款”笔记,她的账号在短时间内涌入了大量人群。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即使从主页上乍一看都是展示衣着的全身照,她也很难被简单地概括为“穿搭博主”。因为,似乎为了她的文字而来的,比来学穿搭的人更多。
“柔情卡座”四个字,唤醒人心中一种暧昧的情感链接 —— 红唇,哑光粉底,上挑的眼睛,浓云一般的及肩波浪发,配上米黄色墙纸,胡桃木色门框的走廊,复古派头扑面而来。
氛围上来看,她确实像人如其名,一个穿着花裙坐在卡座拐角的人。烟熏雾缭,台灯昏黄,带有木质和脂粉的熏香,在那里,她把她如梦似幻又阵阵隐痛的一生缓缓诉说。
她穿得不新潮,不前卫,按她的话来说,是以“县城小姨”风为底色的,而围绕着这些穿搭,她的故事肆意生长起来。
故事里的主人公形象千变万化:从县城小姨开始,走向留在学生时代的女孩,不念书的女孩,笨女孩,聪明女孩,性感女孩,不敢性感的女孩,相信文学的女孩,在市场里被估价的女孩,被规训的女孩,被称为魔女的女孩……她用看起来过长的文案,赋予穿搭以灵魂。
她由外向内,浑然一体地,转身向小镇,县城,向俗,向毫不掩饰的廉价走去,引导女孩们看向思想中非高级的部分,文学中非晦涩的部分,行为中非体面的部分。在一个以贵气、高端、精致生活为主流的平台上,以她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奇观,女孩们在那里,不断“走下高台”。
“卖出去”才是硬道理
开始的开始,她管自己叫“沙发妹”,灵感来自小学英语课本上的“沙发土豆” —— 形容每天坐着看电视的人。因为她自己也很喜欢一坐一整天地玩手机。不幸的是,“沙发妹”被炸号,重开之后,沙发妹变成了卡座位。从沙发升级为卡座,听起来有更大的空间,更宽的怀抱,欢迎大家都来坐坐。加上“柔情”二字前缀,更有种知心情人之感。
关于做账号,卡座妹把这个过程称为“卖”:把文字、想法、照片搭配着卖出去,回报是关注度和变现渠道,合情合理。究其原因,她直白地表示了一种饥饿,对存在感的渴望,对受欢迎这件事的眼馋促使她不断表达,带着一种自恋的态度。
卖出去就好了,这又不是丑事。
关于穿搭这个方向,可以说是一种被动选择。不是主动为了当博主而去大量选购衣服,而是因为衣服实在太多,所以被朋友劝去当穿搭博主。
她说:“之前一个人住的时候客厅和三个房间都堆着我的衣服,断舍离之后大概塞一面两开门顶墙衣柜,外加堆一个健身器材(买的蹦床,没有用一次),再加一个玄关,半个高箱床储物空间。”甚至在微信只剩几块钱的时候也要攒一攒去买二十几块的衣服作为慰藉。
穿着打扮是她的嗜好。也许对“时尚”并没有那么在行,但是想认真穿衣服,想追求特立独行的漂亮,这就让持续输出变得容易。对她来说唯一的桎梏是,她觉得自己的衣服都太“破烂”以至于上不了台面。
当然,事实证明没人可以定义什么叫“台面”,所谓的“县城”气质也是一种态度旗帜,坚持自我,逃离新兴潮流的霸凌,用自己的盛大去迎接生活,“微土”的,“姨味”的,廉价的,都无可指摘。
与账号方向的误打误撞一脉相承的是,卡座账号起步的过程也并不是精心编排的。少了所谓的专业运营,她也因此绕过了“时髦精必冲”、“XX 天花板”和“绝绝子”,无意中也成就了账号的特殊性。
说到特殊,网上有无数教人做自媒体的老师都说:博主一定要有独特的“人设”。但她对此不太清楚。
她在简介里写到的“搞穿搭,卖弄小学生文笔”是一个形象的描述:配出一套衣服,想好它可能出现在什么角色身上,写出能把这套衣服“卖出去”的文案,这就是她的工作流程,她并没有刻意塑造一个颜色鲜明的网络人格。
也就是说,她可以扮演任何角色,代价是作为一个账号整体的性格变得面目模糊。
文字博主再就业
全网搭配博主产出的美图数以亿万计,卡座妹也坚持把门面装点美丽,但她吸引关注的中坚力量,仍然是文字。如果硬要给自己的路数下一个定义,卡座妹会说“文字博主再就业”。
她一直在写,除了玩手机之外的另一项重大爱好,就是“假装在完成一本小说”。
伤痛。她的穿搭文案里,伤痛气质像恒星一般稳定,她会去写原生家庭,小时候,恋父恋母,性压抑这些最容易触发创伤记忆的主题,并且写得足够真实细腻。
她把自己对痛苦的描绘能力来源归结为“高敏感”的性格,她承认自己曾经在写作中很爱代入受害者身份,用发泄的方式放大那些痛苦、锋利、并因此引人注目的东西。
人与人之间的痛苦并不相通,所以由任何事产生任何量级的主观痛苦,都是可以被包容的。感受到痛苦并不可耻。所以卡座妹选择说出来,把生活中边边角角没有“得到照顾”的那些地方拿出来咀嚼,把自己揉进去,写出来,由此得到一种疗愈。
对写作产生执念的生涯之开头,需要追溯到初中语文老师每次作文课都让她上台念作文。在条框坚硬的教育体制里,得到主观的,有偏向性的认可,是一件能激励人一生的事情。
“原来我一直是个老师不待见的学生,那种偏爱让我感觉良好乃至极好。”
“小学我很爱看言情小说,所以梦想就是当知名言情小说家,知名这个词高于言情也高于小说家,后来在网上当小小网红自己感觉也算圆梦。我还在一些网站坚持写看的人不多的小说,主要就是觉得这个梦想放弃了太可惜了,一直写保不准哪天就如愿了,但是不写就没机会。”
关于写作经历,她说她在晋江写过言情,小时候就爱看晋江文,现在的故事灵感很大程度来源于儿时的言情小说。但是当该平台突然变成道德卫士的天地之后,她就只能被逼退去没有限制的网站上写,呕吐似的抒发性压抑带来的反叛,写到现在,最红的两千多收藏。
她是那种形象清晰的中学时代文学少女,带着些别扭的心思开始构建梦想,和更敏感的一种自我一路缠斗,但执念比羞耻心更坚硬,所以仍然埋头前行。
既然说到写作,一个绕不过去的议题就是作者本人与文字的关系。从读者的角度来看,她写着那么多命运曲折的,被蒙尘,甚至被伤害和侮辱的女人,很难不去问,去试探,最不济也要去揣测,她是否经历了同等量级的人生波折。
我们从三毛、张爱玲那样拥有传奇人生的作家身上习得了一种浪漫主义思维定势,对美丽而惨烈这个特性有一种窥探癖。然而,也许要求作者本人颜色浓烈也是一种无理和残忍。
其实真实的经历可以没那么多戏剧化,也没那么多神奇。卡座妹给了自己“县城”的身份,但的确不是真正的县城孩子。她成长的过程是守序的,有波折,但没有达到小说式的程度,在有自我意识的年龄里,正常履行着受教育义务,“把板凳按时按点坐穿考上的大学,接着躺着休息 4 年,接着求职然后成为大人”。
家乡会成为人格的一种背景色,它不可逃避,持续让你回首,从童年埋伏进潜意识,进而影响一个人思想的方方面面。关于家乡河南,卡座妹说她曾经写过:
“小时候,我根本没想过离开家乡,尽管去过很多地方玩,也没觉得,别的地方跟我家有什么不同。可能是九十年代跟零零年全国普遍发展一般的缘故吧!
“跟家境没有关系,我自己就觉得,我有自己的王国,我是自己世界的国王。我的领土,包括小区,街道,学校,报亭,书店,在这些地方,我总能得到最大化的快乐。我觉得公园很大,饭店很辉煌,学校总是念最好的,说出来别人都高看。
“之后出来上学,我还惊讶,为什么没人知道?这可是 XXX 的故乡啊。又为什么,我明明像国王一样广袤地享乐过,却被贴上小地方人的标签呢。”
她的描述里有一种童话的个性。是未经后人润色的纯正童话,整体看上去轻飘飘的,不切实际的,但反复搅动湖面会有沉底的伤痛浮现上来。
关于写作,一切她个人的特质,她来自的地方,她做出的选择,最后都汇聚成了一种蝴蝶效应 —— 她在互联网上描写女性苦难,而这种内容,恰恰撞上了互联网特色的女性主义。围绕这个命题,许多评论、反馈甚至声讨如同雨后春笋,但这是一个太难去聊透的东西了,她有些措手不及。
大众评价
显而易见,卡座妹故事的受众绝大多数是女性。
她说做账号以来受到最频繁的反馈是“姐在写我”,在特定人群里产生了共鸣其实是发挥了文字本身的作用,有共同经验的人出现就说明她故事塑造的成功。
但是令她印象深刻的是,一些女孩看到了她写的那些“不好”的故事,也会来谢谢她,说自己有一样的经历,“真实”一压下来,就让整件事变得沉重。
“立马地我就感觉很愧疚,我在这边轻易地排布,那边却是真实的痛苦的人生,我是不是不该戏说这些?我是不是冒犯、占用了别人,我很难受。”
关于恶评,有一些很直接的:
“在国企穿这种露肩装会被七大姑八大姨嘴得很难听”
“体态问题大,尤其脖子前倾”
“上班没人把肩带撸到胸口这样穿,不要抹黑我们的职业形象”
“村口老大爷扛着杆子都比你站得直溜”
但在负面评价方面最深刻的,其实是在其他平台上,有人说她的穿搭照片配矫情文字,看似在搞女性觉醒但是其实是媚男雌竞。对此,她的反应是“这个要素太多了一时间都没看懂”。
但仔细想想,换了角度审视自身,她其实懂这些人的点。人们只是在以不同形式和不同程度支持自己心中的女性主义,这种观念的分歧只是路径上的,所以她觉得没有什么,至少同时身为女人,大家在关注同一种东西。
她在互联网上书写,虽然不是在背靠坚固的学术派理论基础,但至少她觉得,自己故事里的人和她一样,即使还未能得偿所愿,但都在持续寻找方案当中。
卡座妹对来自大众的喜欢,看得比较“清醒”。她明白其实任何人的看法都跟她们所处的位置有关,某种意义上大家都是一样的,恶评的人和发“我超喜欢你”的人是一样的,因为立场是变动的。但是她真诚地感激一些东西:
“我从她们身上获取的吉光片羽样关注让我的生活有了点闪烁的样子,这种喜爱让我变得也发光发亮了。”
她觉得有时候“观看者像是小时候受打压教育成长出来后有幸得到的补偿”,她让自己成为小姨,其实许多观众也给了她胜似小姨的照料。有人会叫她妈妈、姐姐,她依托这些后天补足的爱,很快便对小时候的一切感到无所谓了。
说到这里她觉得,迷惑的女孩如果想要诉说痛苦无解的寂寞心事,她都劝她们发微博或者别的什么,慢慢地会有听众的,可能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帮助和解答。
去往何方
她说理想的生活就是什么也不做,坐拥大量的闲暇时间,没有受威胁受逼迫的感觉,就是平常心境地生活,但这真的很难。对于目前可以称得上一份小事业的账号,她的想法简单,“继续卖,好好卖,认真卖。卖大卖强。”
每天都有人在唱衰自媒体的发展,但她作为一个小小博主,目前处于一个自得的状态。穿搭赛道的发展可能比较难办,不过本来喜欢穿衣的会比较快乐。“找快乐的事做就行了,快乐的不一定做好做长,不快乐的更不会了。”
当问到害不害怕灵感枯竭的时候,她说最简单的事情是一直写,写出来没人看可能比较痛苦。
最后,卡座妹想对大家提一点穿搭建议:
“穿,使劲穿,人生需要强力出击,需要冒犯别人,穿自己想穿的,不买百搭的,只买看见了就让自己飘飘然的,这种衣服穿得最开心。如果要买实穿的,一是试,在实体店买的衣服使用频率最高,其次是网购回来后有一点不满就要退掉,不然只能成为衣柜的拖累,看见了还非常无奈,深深自责。最后就是一定要穿舒服的衣服,衣服舒适了人才会自如。”
希望女孩们共勉。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我们整理这次采访稿的时候,在其他平台上,卡座妹的照片被截去头脸,在被冠名为“科妹风”后被带着蔑视态度放进了社会观察型新闻稿中。在稿件里。她被批评代表了一种虚伪悬浮的体制内幻想。
对此,卡座妹苦笑说,没想到愤青半生归来仍是“媚编女”。她问为什么新闻媒体试图嘲讽社会现实时,要把女人的外貌当作犀利论点?更可笑的是截图只保留了一身衣服,仅透过一身穿搭去定义女人,把几件衣服扩大为一种“反面典型”,骂“科妹”似乎又是新一场对“XX 媛”的围剿。在冤屈之前,她只有愤怒。
她说,看到自己“上新闻”之后有点不知道怎么反击。但其实愤怒就是一种武器,即使暂时无措无谋,至少它代表了不惧怕,不会被击倒,也不会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