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建立和食物的链接」vol.2

2022.01.17 | BY 和子 |

“催吐于我，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排泄的出口罢了，就跟上厕所一样。”

我是和子。在过去的六年中，“暴⻝，习惯性催吐，厌恶自己，厌⻝，计算卡路里，过量运动，自我隔绝” 轮流接管着我和食物的日常，它们逐渐养成了自己的生⻓周期，成为了一种难以被察觉的 “习惯”。

「重新建立和食物的链接」是我在 2020 年 10 月 8 日开启的一个长期创作计划。正是从那一天起，我下定决心通过学习专业的书籍和定期进行心理咨询来改善困扰我六年之久的“进⻝障碍”。我把过去的经历，自愈旅程中学到的知识，以及当下的感受通过文字和绘画的方式进行了整合，形成了这份不断更新的“自愈手记”。

我想将这些经历分享给大家，并且希望我们可以一起找回对食物最纯粹的喜爱，享受吃饭的乐趣。

如果你还没有看过我的第一个故事，请点这里：「重新建立和食物的链接」vol.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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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前服用」

每当路过带有反射面的建筑物，她都会驻足停下来，仔细打量着镜面中的倒影。

注视着黑色阴影的面积，她狠劲儿捏了一下自己大腿上的肉，叹了一口气，快步走开。

“诶，我最近吃了个好东西。你看我是不是比前阵子好看了很多，之前穿不进的裤子现在超级合身。你要不也去试试？”

“真的管用吗？会不会很难受啊？”

“不会！女孩子为了好看，什么都可以忍！”

“为了美，什么都可以”，油画 150cm X 70cm. 2022

下课铃响后，她便被朋友拽到一个街边的药房，对着玻璃柜里的瓶罐，看的出神。

“老板，给她看一下我上个月买的棕色瓶子的那款药。” 话声刚落，老板娘从泛绿光的玻璃柜台中，拿出了那个棕色瓶子。瓶身上赫然醒目的标注着 “燃”、“快” 这种吸引眼球的大字。她都没多问，就径直买回了家。

“一日两片，饭前服用。” 她迅速扭开了黄铜色的瓶盖，倒出了一粒白色胶囊，用水吞了下去。

她翻开习题册，像往常一样开始完成今日的任务。

“解药”，色粉 20cm X 20cm. 2021

“下楼吃饭！”

“我不饿。”

“都三个小时了，你平时早都下来了。” 奶奶推开了房门，将一碗小山一样的饭菜放到了书桌上。

“都热了两次了，你别光学习，要好好吃饭。” 话音飘落，奶奶轻巧地走出卧室，关上了房门。

她瞥了一眼桌边的饭菜，有她最爱的土豆烧牛肉，虎皮青椒。但现在这些食物在她眼中，就是泛着油光的色块罢了，还不如习题册上的问题诱人。

整个晚上，她没再多看它们一眼。

一日两粒，一周 14 粒。一粒一粒，吞食入体。

28 粒药丸后，她发现不仅最爱的食物变成了色块，甚至连进食的时间都缩短了一半，总是吃了几口，就停下了。

这真是美妙的药丸，她终于不再被食物所牵制。

35 粒药丸后，她从衣柜的最底层拿出了那条时髦的黑色牛仔裤。当双腿毫无阻碍地滑进这粗糙的黑色布料时，一股喜悦冲进了她的血管，好像自己因此而完整了。

“变美的一刻”，色粉 20cm X 20cm. 2021

“你说的那个药真管用！你看我现在都可以穿这条裤子了。”

“ 你最近真的有变化。”

“诶，但是我有时候会感觉心很慌，而且好爱出汗，偶尔会喘不上来气，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有啊，不过没事儿，女孩子为了美，什么都可以忍。”

“你说的对，为了美，什么都可以。”

那年夏天，她拖着两个行李箱逃离了那逐渐降温且终日伴随着争吵的家。

从此，她也要开始独自生活了。

「临时陪伴」

没有了药丸的协助，所有的食物又回归了它本身的样子。异国的食物在不停地向她招手：沾满糖霜的面包，包裹着芝士的饼皮，外酥里嫩的土豆条……这些曾是在特殊的日子父母才会带她去享用的美食，如今却变得唾手可得。究竟是这食物的味道令人上瘾，还是那些曾经享用食物的时刻将人沦陷呢？她不能确定。

天性害羞不善言谈的她，在漂泊的途中，逐渐发现食物会让胃变得很暖和。故乡化作食物给予她的温暖怀抱，让她最终向这唾手可得的温柔缴械，用不断的进食来获取陪伴。

写文章的时候，陪伴她的是小熊软糖；阅读晦涩难懂的文字的时候，陪伴她的是夹心的巧克力饼干；深夜看电影的时候，陪伴她的是烧烤风味的薯片。

“易得的陪伴”，油画 150cm X 70cm. 2022

“你怎么跟个气球一样，圆了一圈。”

“你穿个长点的衣服，把你的大屁股遮一下吧，太丢人了。”

“我在学校，都没人这么说过我，在美国我也不算胖啊。”

“那是美国，你看国内，谁像你这么穿，那边营养太好把你喂的太舒服了吧，赶紧少吃点，减一减。”

这是她踏进一年未曾回过的家，展开的第一段对话。

为什么身材会成为她身上唯一被关注的焦点？她这样走在街上是不是会很丢人？为什么在美国从来没人指责过她身材的胖瘦，回到家里就会被奚落？这一连串的问题占据了她的大脑，愤怒、不解、怀疑充斥着她的情绪。

那天晚上，她没有下楼吃饭。

那个假期，她都没怎么出门，她怕走在街上会收到同样的批评和目光。

唯一不变的是，她还是会寻求食物的陪伴和慰藉。只是，她得趁家里没人时，悄悄进行。和食物的偷情。

身材如气球一般阶段性的膨胀收缩是一种非常耗神的体验，

情绪会随着身材的变化如过山车一般忽高忽下。

「数字为上」

“交错庞杂的信息”，色粉 20cm X 20cm. 2021

那年是 2013 年。她缓慢成长，几近成年。社交网络却飞速扩张，一日千里。每次下滑页面，都是一次信息爆炸，令人无法自拔。

在社交网络上，吸引力完全来源自于视觉，视觉反馈即引发个人感受及文字表达。浸淫于信息之海，“少吃多运动” 这五个字闯入了她的个人信息库。

网络上遍布这样的信息，“健身是最稳定改善身形的办法”，并且还有配套的饮食食谱。她通过这些信息，第一次接触到了 “卡路里” 这个概念。

透过卡路里，食物变成了一串串数字。原来食物除了碗和斤之外，还有另一种计量单位。

健身对她来说也是一件新鲜的事情。那些反差巨大的前后对比图，让她动心。

正处于步入大学前的空档期，健身房就成了她放学后的必去的场所。这种挑战身体极限的行为逐渐令她上瘾。你会变瘦，只要不断举起哑铃，只要在跑步机上累到大汗淋漓。出汗，出很多汗，出更多的汗，你就会瘦，你就会更瘦。

在这期间，她的饮食她也严格遵守着网络上的食谱，少盐，少碳水，少食多餐。她不会做饭，但为了瘦，她第一次进了厨房。没有做饭的愉悦，只有瘦下来的义务。看着每次上秤时都会左偏移的指针，愉悦感才会袭来。体重秤的指针向左偏移几个空格，她就离美更靠近了几个厘米。

网络只会展示少数在短时间内快速达到了“理想和完美”减肥成功者，

但并不在乎更多极端盲目的限制饮食后体重数倍反弹的失败者。

“ 胃/stomach ”，油画棒 20cm X 20cm. 2022

「体内警报」

时装学院里充斥着不同身形的人台。身材在时装语言的系统中被划分为不同的数字等级。

0 号，2 号，4 号，6 号，8 号。0 号在很长的一段的时间里象征着标准的存在。

0 号的腰有多细呢？仅用一个小臂就可以从背后环绕住。

“教室的角落”，2015 年记录于 FIT 的 C building

“Halston 时装展”，2015 年记录于 FIT Museum

0 号在时装插画这节课中，也有着几乎完美的表现。

插画课中的模特，四肢修长，胸腹之间几乎呈直线，脖颈修长。0 号可以完美适配所有的服装，在视频和图像中，都能将衣服最美的形态展现出来。0 号的肢体影像甚至有一种锋利感，可以划破平面，带来一种视觉冲击。0 号是时装语言中默认的权威标准，每个在这语言体系中生存的的人，都曾在一段时间内，向其无限靠近。

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无限向 0 逼近。

“0 号标准”，2015 年在学校的作业

“你为什么不穿自己设计的衣服呢？”

“这衣服是我亲手缝的，早都看腻了，没兴趣给自己穿。”

并不是没兴趣穿，而是她根本穿不上自己设计的衣服。她的身体离 “完美标准” 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她越想接近完美，胃口就越大。而胃的容量是有限的，在不间断无意识地进食中，身体的中转站便亮起了红灯，体内有个巨大的警报器，不停地提示：“已满格，请清除”。

那胃中的警报器也在不间断的膨胀，让她坐立难安。甚至连裤腰带都在向她发出警报，紧绷的感觉令她难以呼吸。她焦灼地在客厅中走来走去，走还不够，她努力跳了几下，希望能让那 “警报” 闭嘴，但都没什么用。越焦灼，警报声就越响。

最终在忍无可忍之时，她选择了冲进厕所，对着马桶，将手指伸进了自己的嘴里，向喉管后面延伸，然后向下压住了自己的舌头。每压一下，胃都跟着跳一下。终于，在手指不懈的延伸和下压之间，一股热流从她的胃反窜到了喉咙里，从嘴里倾泻而出，那一刻，恼人的警报声终于停止了。

“洗手间 / Bathroom”，油画 150cm X 70cm. 2022

看着马桶里浑浊的食物，以及因为呕吐而铺满脸颊的鼻涕眼泪，她觉得找到了消除警报声的方式。细细品来，这并不是痛苦，而是解脱。她又持续重复了那些机械的动作，直到没有热流再反窜而出，然后按下马桶上的方块键，看着那些浑浊的食物，顺着漩涡消失在马桶里。反复按压方块键几次后，马桶里的水流回归清澈，她觉得自己的胃也干净了。

自从找到了这种消除警报的方式，她再也不畏惧追求完美路上的诱惑了。洗手间成了一个极具仪式感的场所。她喜欢带香氛的洗手间，最好是深色的墙纸，马桶上还有着个性的插画。每次在洗手间里解除警报后，她都会将马桶擦拭干净，不留下一丝痕迹。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就像她不想让人知道她的身体曾经拉起了警报一样。

身体一个食物的实验器皿，它的填充物一直在变。

嘴巴是入口，肠胃是中转站，填充物在这里盘旋，再从一个安全出口离开。

当中转区域被填充物塞满的时候，就需要另造一个快速出口来缓解这部分压力。它不保证是安全的。

「后记，写于 2021 年 12 月 29 日」

凌晨 3 点，我又不自觉地打开了外卖软件，下滑挑选想要吃的食物。其实并未感觉到饥饿，也说不出为什么要吃东西。挑选食物的过程可真的是恼人，我深知这个点进食会对我的胃造成负担，也会影响我第二天早上的身体状态，所以不能选择油炸的食物，也不能选择高碳水的食物……也许高蛋白是个不错的选择，我的脑子说。

但我的身体却告诉我，想吃薯条，上面淋着很浓的芝士酱的那种，手指不自觉地点进了页面，加购了薯条，还顺带加购了可乐，炸鸡。咸的吃多了，难受，那再加个甜品吧。就要结账的那一刻，我又退出了页面。这么晚吃这些，我肯定要受罪了。我死死的盯着天花板，刚才所有的操作和思绪在我脑中进行互相决斗。

“想吃就吃，别难为自己。”

“你不是上周才给自己做了新的健身计划，你也有在好好坚持去健身，这样一吃不是就前功尽弃了。”

“吃这么一顿不会有问题的，大不了明天去跑步消耗掉。”

“吃吧吃吧吃吧吃吧吃吧！”

“别吃了，吃多了你又会嫌弃你自己。”

我受不了这些想法在我脑中叫嚷嘶嚎。于是我打开了手机，下单的一瞬间，这些声音都消失了。每隔几分钟，我就会去检查外卖的送达时间，当蓝色小人图标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候，心中竟燃起了一种莫名的狂喜。

“麻烦出来拿一下你的外卖。”

我跳下床，半开门把食物拿进来。

“谁这么晚还点吃的啊，她怎么这么能吃，反正不是我。”

“吃饱了好难受”，刺绣&绘画 20cmX20cm. 2022

“不再对身体下手”，刺绣&绘画 20cmX20cm. 2022

在与身体和食物和解的这一年，我终于停止了“催吐”这个对身体伤害极大的行为。

直到今日，我还是阶段性地受到食物带来的困扰。但我已经学会做出一些改变来与其共存。

接纳自己的身体，与自我和解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但值得去做。

下一篇，就是我与食物和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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