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去泰国养老还有 24 年
“泰国是非常欢迎外国人来养老的,只要年满 50 岁,在泰国存上 80 万泰铢就能办养老签。”
我用不太优秀的心算能力想了一下,还有 24 年。
自从两个月前小红书首页向我自动推荐了“王仪在泰国”的视频后,我已经对泰国签证政策、如何租房,缴水电网费,不会泰语如何看病,早市的石斑鱼怎么卖(两斤 36 元)了若指掌。
王仪是一位五十出头的阿姨,正独自一人来到泰国养老,她在小红书有 10 万以上的粉丝,抖音则有超过 50 万关注者。
她时不时在视频中展示自己新租的住所,有时是城市内的小公寓,有时是带泳池的大别墅,她做饭,遛狗,疫情前,她骑摩托去海滩玩还能发现商机小赚一笔。
在小红书、抖音等社交和视频平台上,你能找到不少这类分享泰国养老生活的博主,他们在泰国的生活不尽相同却都看起来令人向往:
有人来到泰国与儿子一家人同住,每天上网课当老师,没事的时候摆弄花园,过上了和在国内差不多的生活;
有人买了两亩地种菜养花栽,后院里种满了椰子、芒果、香蕉,一年四季都有新鲜水果吃,圆了中国人农耕梦;
他们口中的泰国气候舒适,自然环境好,物价低,几千人民币就能租到海边别墅,生活节奏缓慢……
20 岁开始计划养老
在用户相对年轻化的短视频平台上,“王仪在泰国” 的几十万粉丝中自然不缺年轻人。
2018 年中国单身成年人口高达 2.4 亿,其中有 7700 万人独居。2021 年,独居人口预计将上升至 9200 万。在单身的群体中,适婚高学历人口中女性占比已超越男性,并在一线城市更为明显。
王仪为这些独自生活的年轻人提供了一种可以向往的晚年生活。
中国青年报社社会调查中心对 1217 名 18-35 岁青年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89.6% 的受访青年认为,有必要从现在开始考虑自己的养老问题,并且其中超过一半(59.8%)的受访人对于养老经济来源都选择了 “靠自己”。
不同于上一代人养儿防老的习惯,独居、不结婚或没有孩子等新的家庭模式需要新的养老解决方案,于是催生了新的兴趣。观看泰国养老视频也许是我为计划养老做出过最大的努力了,但对这件事有人比我认真得多。
豆瓣 “FIRE生活” 小组成立于 2020 年,到现在已有 12 万组员,3000 多条发帖。
FIRE 是 “The Financial Independence Retire Early”(经济独立,提早退休)的缩写,核心法则是:通过增加收入或减少支出来最大化存款比率,使积攒的财产所产生的被动收入足够支持日常开销。
很多 FIRE 运动的支持者把等同于年支出 25 倍的金额设定为存钱目标,加上预计存款有 4% 投资回报,便可以比传统工作的退休年龄提前数十年实现经济独立,不再依赖有偿工作。
职业倦怠、对利益追求的厌倦是许多人开始考虑 FIRE 的契机。
在 “FIRE生活” 小组贡献了许多 FIRE 经验指南、被组长成为 “真正的 FIRE 人” 的 “山水居士” 已经过了三年多的退休生活,他的 FIRE 开端正来自对于职场焦虑的反思:“名利都是欲望映射出的虚无概念,而无限的欲望产生了无限的痛苦,为了摆脱痛苦我愿放弃这一切名利,回到自由低欲的世外桃源中,我要结束这无休止的奴役人生。”
小组中类似的经历分享不少,有人辞职后已经 FIRE 好几年,也有人正在计划,更不乏刚刚开始考虑的。
刚 FIRE 四个月的 “微微芽芽” 在过去工作的十多年间基本没有休息过,裸辞之后她并没有急着找下一份工作,而是决定提前体验 FIRE 生活,同时考虑未来的方向。
在这个小组里,你可以找到个人经验分享、理财指导、建议求助等等,已经开始执行 FIRE 的成员只能占少数,更多的是对此感兴趣正准备开始计划,这部分人上到四五十岁,下到……大学生。
对于养老的提前考虑不仅发生在中国,美国富国银行最近的一份报告发现,千禧一代开始为退休储蓄的平均年龄为 25 岁,比 X 一代(30 岁)或婴儿潮一代(36 岁)要年轻得多。
早在十年前,FIRE 运动就开始在英文互联网线上社区逐渐流行,形成了一定的规模,甚至成为社会经济领域论文研究的对象:FIRE 运动中的反资本主义、反消费主义倾向,与达成经济独立所必须的对金融体系的参与,其中的理念看似矛盾却又达成自洽。
一方面,FIRE 社群对于节俭、降低欲望的强调可以被视为一种对于资本主义秩序的反抗;但另一方面,达成 “经济独立” 的方式不仅仅依赖于省钱,更需要有策略性地运用金融工具:储蓄、投资、股票等等,使 FIRE 人群也成为资本中的一部分。
FIRE 的理念代表了一种对于资本主义有选择性的、批评性的态度,在反对消费主义的同时,他们依然认同投资和个人资产的重要性。最重要的是,FIRE 所追求的投资和计算并不是为了无休止地创造更多财富,而是为了获得更诚实、非商品化的生活服务。
My retirement plan is death
早早开始规划储蓄投资的 FIRE 人让我意识到,我的泰国养老梦依然停留在想象的阶段,既没有时间规划,也没有金钱考量,唯一的作用是在我对当下生活感到厌倦时提供一个其他选项。
不管网络游戏是不是精神鸦片,幻想养老显然是城市社畜的精神鸦片:没有工作,没有高密度楼房,没有老板也没有同事,只有沙滩、阳光和海平面。
但没有计划不仅是被动选择,更是一种消极反抗。
根据美国国家退休保障机构 (National Institute on Retirement Security)2018 年发布的一项调查,66% 的美国千禧年一代根本没有为退休养老做任何金钱上的打算,只有 5% 的人为退休储蓄充足。
背后原因有高额的学生贷款、工资停滞、失业率上升等,然而最核心的问题在于:众多千禧一代看不到现存经济体系的未来,或者说看不到自己在其中的未来。
对他们来说,在有生之年迎接经济体系的重建,显然比让自己陷入已有的规则更有意义。
巧的是,把死亡当作养老计划并不是千禧一代的独家发明。
1889 年,德国政治家、当时的德意志帝国首相奥托·冯·俾斯麦 (Otto von Bismarck)建立了世界上最早的退休及工伤保险制度。在此之前,人们不是工作到死,就是工作到身体无法再工作。
冯·俾斯麦的退休政策为 70 岁以上失业人提供养老金,但当时德国的平均寿命预期仅有 40 岁。直到 1916 年,在德国的平均寿命约为 47 岁时,退休年龄才下降到 65 岁。
当世界上大多数地方面临着不可逆转的老龄化趋势,即使许多地方的退休年龄正在增长,比如德国目前的退休年龄是 67 岁,寿命预期是 81 岁,而建立在过去的养老机制也无法负担所有人的需求。
退休的终结
2014 年,记者 Jessica Bruder 的报道文章《退休的终结》(The End of Retirement)登上了 Harper's Magazine 的封面,然后这个故事成为了一本获奖非虚构书籍,一部奥斯卡电影——Nomadland。
这部电影让更多人了解到 “现代美国游牧一族” 的生活。Bruder 最初发布报道的 6 年后,在电影中扮演自己的退休工作者依然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
Bruder 在报道中将退休的终结归结为两点:许多美国人的资产在经济大萧条中被摧毁;如果被解雇,或者无法长期稳定工作,便无法领取养老金。
经济学家将社保、私人养老金以及投资储蓄称为美国退休金融模式的三大支柱,其中的两个支柱已经崩塌,对很多人来说,社保并不足支持他们的生活。
Bruder 的报道中,经济调查机构 Economic Policy Institute 的工作人员将老年人重返工作岗位的趋势称为 “美国现代史上第一次退休保障的倒退”。当时(2013 年)的数据显示,超过 770 万 65 岁及以上的美国人仍在工作,就业比率比十年前增加了 60%。
美国理财师协会(NAPFA)今年年初的调查显示,超过三分之一的千禧一代认为他们永远无法停止工作,35% 的人表示他们预计没有足够的钱舒适地退休。
即将在未来十到二十年步入老年的千禧一代面临的问题只多不少:能够保证退休工资长期、稳定的工作在变得越来越少,许多公司提高了为员工投资养老金的标准;同时,千禧一代往往背负着高额债务(学生贷款、房贷、车贷等),疫情带来的扰乱只会加剧人们的经济不稳定性。
唯一乐观的方向是,很多房车游牧族在 2008 年的经济大衰退中失去了工作,或者从事的是被自动化机械代替的工厂劳动,而更多千禧一代更多做着与互联网、科技相关的工作,对于体力的要求更低,也存在不同的职业路径。
FIRE 运动的支持者和希望现存经济系统崩塌、早早躺平的美国千禧一代看似处于光谱的两端,但实际上共享着相似的世界观:对于现存系统的失去信任,这个系统既是关于家庭、社会的规则与假设,也是工作退休的生活模式。
所以当我想象养老时,幻想总是远大于实际计划:无忧无虑、放松清闲的老年就像社交网络上的 “韩国女团仿妆”、“Vintage 家具洋房改造” 一样虚无缥缈,永远不会走出 App 里的收藏夹。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还有多少年才能办泰国养老签并不是问题的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