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饭盒里的菜肴妍丽依旧,装盒的时候,它的名字叫蛋滑蟹柳辣子鸡丁配藜麦米饭,开盖的时候它仅能被称为周一自带便当。他挑了个露天座位,用勺子戳饭菜,用食指戳手机,目光的重量全然偏倚于后者。“奶奶去世了,我得马上回去。” 她的消息顶头弹出。他惊愕地呃啊一声,勺子悬停一秒。她的奶奶已经卧病两年,突然的死讯还是略显陡峭。 “需要我一起?我可以请假。” 他犹豫要不要回复电话。 “不用了,你好好留家里吧,注意收快递。” 她发来一道赦免令。 “好,节哀顺变,路上小心,” 他又添上,“守夜秋裤要穿好,暖宝宝也带上。”插曲已过,下午的上班时段依旧令人腰酸背痛头昏沉。下班的时针一到,他手插在口袋里抚摸冰凉的车钥匙,一天劳作之后唯一清晰的句号。走进单位写字楼下自己鲜少光临的进口商品超市,带着 “今日难得” 的散漫心绪推着购物车。他忆起一年前自己外公的丧礼,心底泛起吵闹的回响。下半夜乌烟瘴气的灵堂,麻将桌子连排摆,瓜子花生一地壳。第二日尘埃落定,他望着焚化炉后腾跃的滚滚白烟,迎送亲戚们熙攘而辞,茫漠的伤逝早已被磨灭成为 “终于结束了” 的松弛。啤酒货架前,一溜玻璃瓶上贴着黄色圆签:“临期产品,请速食用”。他俯身一个一个将它们放进购物车。他极少像今天这样独自享用他们共同生存的这个空间。阳台外的暮色清灰,啤酒一支一支摆进冰箱,在客厅地毯上坐下,胳膊肘支在茶几上抽烟,电视打开是他们前天看到一半的纪录片。残留的进度条开始续讲庞贝古城的覆灭,浓黑的火山烟像巨松的枝干肆无忌惮地伸漫向天空,村庄里的人们抱着小孩奔向海滩,有的在暗夜海水里窒息,有的被滚烫的烟雾蒸炙,有的头骨在烧沸的空气里开裂。“你想要一个......超越自己想象的死亡方式吗?” 他记得那天一起看的时候她如此发问。但事实上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死亡机会,因此体验上来说任何方式都会超越我们的想象,无论是稀松平常的疾病还是百年一遇的天灾。这是无聊的问题,他后悔那天没有想到这通精湛的辩驳之辞,只得含糊地回答:“死得别太痛就行。”把纪录片的尾巴看完尚才七点多,他拿啤酒、热剩菜、烧开水,从一个房间踱步到另一个房间。书房里是她惯用的和煦的味道,工作电脑四仰八叉地摊开着,左边是胡乱涂写的便利贴,右边倒扣一本格雷厄姆格林的短篇集,红色的钢笔没有套起笔帽。她下午应该是坐在这工作,收到消息然后起身走了,他的脑海里如此描画,想到要和亲戚们迎来送往她应该还画了一个淡妆 —— 餐桌上毛毛躁躁散落了几支细长圆管状化妆品。他拉开书桌椅子坐下,扶手上耷拉着她的白色披肩,“到了吗,还顺利?” 他按下消息发送。他和她的关系已经泰然滑入第四个年头,最近却起了一些变化。他猜想变化对她而言可能有更加长远莫测的渊源,但对于他自己而言,变化是简单起于四个星期前她提出分房睡的时候。“我最近失眠得好恼火,你一睡着我就压力好大,更加睡不着......” 她在早上喝着咖啡抱怨,眼袋发青。他没有细想四年都未曾见的失眠症为何突然从四礼拜之前病发,一口答应暂搬去楼下小客房,她雀跃着立刻去给他布置寝具。此后的工作日他一如寻常地加班,周末他们一如既往地闲耗在客厅。吃过午饭她施施然抱来半瓶轩尼诗,他拉开一罐啤酒,两个人的独酌,各自在客厅的一角落座,打开一本书,书上叠放着手机。心猿意马地等待着一抬眼睛,暮色四合。他会询问她晚饭外卖要点什么,她会询问他晚上想看什么电影。夜里喝得醺醺然,第二部电影显出黑色的底幕。他抽过她的手机:“这么晚在和谁发消 息?” 语气故作轻松。她熄灭屏幕像是瞬间吹灭蜡烛,冷漠地直视他的眼睛。寒冬的夜晚,烈酒的气息从喉头冲赶出激烈的话语,顺势吵了架,从他繁忙的工作日程吵到她风霜刀剑严相逼的原生家庭。窗外面的城市是高低的黑色长方形楼房剪影,像支零的舞台剧布景。风里隐约是狗的叫声,参差不歇,让人觉得年景凄惨。她的金丝边眼镜耷拉下鼻翼,兜住丝丝咸咸的泪, 整个人悲戚地滑坐在地毯上,头仰枕在沙发的边缘。他也坐到地毯上,一手捏着啤酒一手拉起她的手指,安静地坐一会,想不到什么话好讲,空酒瓶列阵以待。她双膝跪地,上半身向他扑蹭过去:“我们都是成年人,有些事......” 下巴牢牢磕进他左边肩颈线条的弧度,她没有说下去。松开他之后,她半醉半醒地躺成大字型,在地毯上调笑无端:“你不会晚上来强奸我吧?” 粗毛线的长颈针织袜上露出两截白皙的小腿肚。他双手抱臂,不屑笑道:“你想多了,真的。” 他欣赏她酒后的纯真颜色,但那霞绯的红晕背后依旧是一团真假难辨的迷雾。自从分房而居, 她对亲热这件事一味推脱,每次他意欲质问,她总说:“那不算什么,不过是器官和器官的接触,对我来说和握手没有分别。” 在他的心里,性的确也不算什么,他只是隐约认定愿意不愿意是一条爱与不爱的基线,令他心凉的是这条基线的失守。在地毯上闹腾得累了,她自己爬起来,故作正经凑过来重重拍打他的肩““可别来强奸我啊。” 他目送她上楼,揣摩她最后的口吻。是一个邀约?酒精催发了疑窦丛生的侥幸。过了一 阵他还是决定轻轻跟上楼,走向她的卧室。灯还大亮着,木头推拉门掩合,她无比清醒的说话声音从木门背后历历地传来,电话这头的她带着顺势而为的活泼娇俏。仿佛是天然规训的结果,她擅长一百种轻易的姿态 —— 仅仅是为了让交谈顺滑。这种时候她的话语不通向任何意 义,但足以把对象导至一个舒适的蚁穴。他费过不小的力气,走出这片黏腻的程式化沼泽,走到了他姑且以为是内核的部位,不巧的是,空山寻隐者,主人已经不在,她似乎已经在套用这黏腻的绳桥攀向别处。他狠命地跺着楼阶,震怒地发出巨大的噪声,轰隆大踏步下楼而去,整栋房子在余音里颤抖。微波炉完成工作的长音响起,他断掉了回忆,顺手合上她黑屏的电脑,回身拉上了书房的门。坐在餐厅,他专心地吃饭,小口吞啤酒。杂乱无章的桌面上堆着化妆品,发蜡,香水瓶子,相机,散落的名片、门禁卡、购电卡,各类日本保健品的药袋,开封了却还呆在原包装里的往来礼物。他的还是她的,放眼看过去已经分不清,每一件物品深究来历似乎都会扯动共同回忆,连筋带骨。如果不是她今天猝不及防的暂离,他从无动机赏析眼前盘根错节的生活,一点点擦拭和挖掘,打捞情感残骸仿佛重现一处古迹。他突然开始明白未被文明污染的原住民何以害怕相机,如何被审视决定了如何被记得,这与死亡不谋而合,定格本来就应该是一件可怕的事,只不过当人们对按下快门习以为常,也就忘记了生命和死亡只是一次性机会。“路上很顺利!有点忙,别担心,我们心里都有准备的。” 手机震动,来的是她隔了许久的回复。此刻他无动于衷地坐在餐厅,环视熟悉的空间,他觉得自己是那个那不勒斯的农民,在棕红色的火山灰堆下用手指刨出了金币,尸骸和刻着 “庞贝城” 的石碑,慢慢勾勒清楚过往生活的轮廓。他踱过厨房、客厅、卧室,仿佛游历古罗马的体育馆、决斗场和公共浴室。他追惜往日,怅然神思,进而略有自得,甚至踌躇满志,进入一种自以为悲壮的陶醉。可也许他没有察觉到,那些被掩掩然埋在最深的过往里的人,也是当初最兴兴头叫嚷着活在当下的人。当然一切情有可原,带着趣致心绪俯身把玩着庞贝的人不会抬头看,属于他们的维苏威火山,黑烟已经袅袅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