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黑童话的森林深处,观察一颗洋葱
谁会想到用洋葱来示爱,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臭烘烘的圆球?可那样一种挥之不去的、纠缠的气味,正像是爱或欲望十分具有攻击性的表达。它脆弱不堪,纯粹到几乎透明,把细胞与筋脉也呈现在你眼前,炽热地要求关注。你捧着它,一旦剥开它,眼前便一片模糊,迷醉在强烈的情绪里。瑞典艺术双人组 Nathalie Djurberg 和 Hans Berg 的展览题目“牛皮纸包裹的月亮”致敬了英国诗人卡罗尔·安·达菲的诗歌《情人节》,在诗中,洋葱就是那颗月亮。
洋葱经过烹饪,或许会成为一道美味佳肴中的点睛之笔;但当它单独出现时,总令人有些难以承受。如果把这当作对心理世界的隐喻,你会发现社会中的人们尝试去做的,正是小心协调心中的洋葱,使自己呈现出恰到好处的魅力,而不是令人难堪的气味。但在 Nathalie Djurberg 和 Hans Berg 的黏土动画当中,“洋葱”们才是主角。两人的作品探索了人们心中压抑又无处不在的隐秘倾向,给它们披上童话人物的外衣。他人目光照射不到的心灵深处,正是这些怪味角色的地盘。
童话关于教化,暗黑童话则是解放的
进入这幽暗的场所之前,你首先会被一种童真的外表所迷惑。Nathalie Djurberg 和 Hans Berg 有意借助童话故事或民间传说的结构,一点点松动这种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叙事。
展览在上海 PRADA 荣宅举行,一些雕塑作品先营造出了一个童话的世界:高高的花丛雕塑以一种催眠的节奏旋转着,如此天真,引诱人们卸下防备。一只熊匍匐着,眼神深情又卑微,似乎很想对你倾诉衷肠。
牛皮纸包裹的月亮,展览现场,2021,荣宅,上海,摄影:Alessandro Wang
然而,正是游荡在背后的一丝怪异的气氛——像洋葱的气味一样——激起人的强烈好奇,你成了贪玩的小红帽,一步步来到一个幕布构成的圆形迷宫阵前。所有的动画作品都投影在半透明的表皮上,你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颗洋葱的结构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音乐的伴随下纷纷登场,你的脑子或许感到困惑,身体却觉得熟悉:一种潜伏在每日所见的光滑、整洁、清晰、明确的表面之下的东西把你逐渐吞没了。看着看着,你就想扯掉光鲜的衣服,纵身跳进泥巴里面去。
作品《秋千》展示了一座维多利亚式的花园一隅,穿着繁复服装的男女主人公正在一片灌木丛间的空地上玩秋千,一切似乎都弥漫着纸杯蛋糕般的甜蜜。女孩子被推着在空中飘来荡去,裙底扫过男主人公的脸。来回几次之后,这位小姐似乎就对这种蜻蜓点水般的游戏感到厌倦了,她翻身爬进灌木丛,用优雅的小腿猛踹跟上来的那位先生。在音乐的暗示下,她来到了一个幻想空间,她不再是受人摆布的玩偶,开始引诱一群纯洁的小兔子。
Nathalie Djurberg 与 Hans Berg,秋千,2005,黏土动画、视频、音乐,5 分 35 秒,作品由艺术家、纽约及洛杉矶 Tanya Bonakdar、米兰 Gió Marconi、伦敦 Lisson Gallery 惠允
另一个似乎是从闺房里逃出来的乖女孩出现在《月亮的暗面》里,她穿着带白色蕾丝边的天蓝色连衣裙,迷失在夜晚的森林。童话里,森林总是纯洁善良的女孩们遭遇险境或考验的地方,实际上那正是心理空间的比喻。当她来到一块被路灯照亮的空地时(“林中空地”,Lichtung),她即将开始认识自己心中的怪人们。
Nathalie Djurberg 与 Hans Berg,月亮的暗面,2017,定格动画,6 分 40 秒,作品由艺术家、纽约及洛杉矶 Tanya Bonakdar、米兰 Gió Marconi、伦敦 Lisson Gallery 惠允
一只猪(三只小猪的某个表兄?),一只抽着烟卷的狼(吃了小红帽的那一位?),一座伸着舌头的房子(吞噬了多少好女孩的古堡又或者是诱人的糖果屋?)和一颗相貌丑陋的月亮(长得就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的鸡蛋人和《月球之旅》里月球的合体),围着女孩打趣取乐,塞给她棒棒糖,阻止她或实际上是诱惑她去开启一个秘密。
Nathalie Djurberg 曾说,她所有作品中的角色都是同一个人,其中有不少就是以这样的女孩形象出现的。但当人们急于得出“反抗”这类明确的结论时,又发现这些作品更加暧昧。漫游在林间的女孩好像没有什么目的,她有点随遇而安,和一路上遇到的可疑角色互动。这些纯洁的女孩也可能给人一种背叛的快感,也许她有意乔装成好姑娘,只是为了更好地体会“坏”的快乐。
我们所熟悉的许多童话都来自世界各地的民间故事,在它们成为孩子的睡前故事之前,人们已经对其中色情、血腥、恐怖和怪异的元素进行了几个世纪的洗刷。然而,一种阴郁的底色仍然存在,一方面是因为人们需要以此来震慑孩子们(尤其是女孩),一方面也是因为那本来就是人类心灵的一部分。成年人讲着童话来教导孩子们善良、正义、勇敢、忠诚的同时,自己却无时不受到虚荣、嫉妒、堕落、懦弱、贪婪的诱惑和折磨。不仅如此,成年人也毫无意识地躲避在“勤劳能致富,恶人有恶报”之类的童话叙事结构里麻痹自己(想想那些小视频)。许多文学家和艺术家不断改写童话故事,使之重新变得阴暗,或篡改其结局,或完全打破其结构,就将真实的心灵从道德教化的牢狱里解放了出来。当然,童话本身让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也为这些作品增添了魅力。
Nathalie Djurberg 和 Hans Berg 对童话的化用不是简单的颠覆式的,很多时候他们只是使用了一个人物,或一种拟人的手法,探讨的则是现代社会中的成年人、创作者更加复杂的心灵状态。进入幕布迷宫深处,黏土动画变成碳笔动画,一张纸反复被擦除重画,留下脏兮兮的痕迹。童话的色彩也逐渐被更具有哲学意味的怪诞取代。在《我叫泥浆》里面,一团泥巴在毁灭与重生的强烈欲望中变得疯狂,生命的力量在死亡的倾向中显现。可它又是笨拙的,它是一团自己看不起自己的泥巴,上蹿下跳的癫狂姿态让人无奈发笑。
牛皮纸包裹的月亮,展览现场,2021,荣宅,上海,摄影:Alessandro Wang
在作品《无题(狼)》中,一只狼坐在椅子上,抽着烟,谈论着某一个“她”。他谈论“她”的方式那么亲密,甚至有点猥亵,仿佛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个人。我们很自然地会想到小红帽,但很快,我们又发现这个“她”可能正是 Nathalie 本人。(“看看她是怎么活动我的胳膊的,”狼说。)狼与小红帽的关系完全被改写了,他们不再是历史上重新出现过的坏人与好人、捕猎者与猎物、色狼与少女、甚至痴情的情人与诱惑的女郎之间的关系。小红帽成了创造者,她创造出自己的情人,又借其口说出对自己的怀疑。
Nathalie Djurberg 与 Hans Berg,无题(狼),2003,碳笔动画,视频,有声,3 分 59 秒,作品由艺术家、纽约及洛杉矶 Tanya Bonakdar、米兰 Gió Marconi、伦敦 Lisson Gallery 惠允
情绪和鸣,跳一支迷幻双人舞
Nathalie Djurberg 和 Hans Berg 都是 1978 年出生在瑞典,两人做了 17 年的搭档,也是曾经的伴侣——分手之后仍然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关系。Nathalie Djurberg 主要是视觉和影像艺术家,Hans Berg 是音乐人。看不同的采访影像时会发现,Hans Berg 表情中总有一种谨慎,大概就是一种属于欧洲北部男性的谨慎,仿佛是害怕自己的面部动作对所说的话造成任何注解,从而使人怀疑那些话是在一时冲动下说出来的。Nathalie Djurberg 则开放得多,时不时地笑出来,并不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
Nathalie Djurberg & Hans Berg,肖像照,Photo by Wynrich Zlomke
创作时,既不是一方为另一方配乐,也不是用动画为音乐做视觉注解,两人的合作相互引导,更像是一种情绪的和鸣。Nathalie 和 Hans 常常各自呆在自己的工作室里,一个在混乱的色彩和泥土当中锻造灼热翻滚的情绪,传递到另一个冷静的空间里,在他脑中吸收,爆炸,成为声波,从环绕一圈的机器中被释放出来。这使得他们的作品有一种独特的迷幻气质。
Nathalie 不喜欢按剧本拍摄,而是让自己在一遍遍的“动”与“拍”的过程中“钻”进人偶里,差不多是用自己的表演去控制人偶的动作与表情。这也正是 Hans 创作的音乐重要的原因,它将人纳入漩涡,跟随此刻,体会此刻,忘了这是一个故事,忘了它有一个结局。Hans 也曾在采访中表示,他常常在创作音乐时“飞”走,进入 trance (迷幻)状态。
黏土可以做到一种十分到位的“不精确”,仿佛它们绕着一个钢丝骨架刚一形成的轮廓,就急不可耐地活了起来。歪歪扭扭的脸孔和身体有着讽刺漫画式的粗野,以及即兴涂鸦的狂乱,这种含混状态使之非常适合用来表现心理活动。与此同时,黏土也能带来强烈的触感想象,引发身体冲动,看见那些黏糊糊的土块,渴望与抗拒几乎结伴出现。对身体的唤醒就是对本能和直觉的唤醒,也是对教条和陈规的藐视,相当于一个孩子在听到“这个故事教导我们”时大喊一声:妈妈,我想尿尿。
Nathalie Djurberg,疯狂茶会,2004,黏土动画、视频、音乐由 Lloyd Francis 创作,3 分 58 秒,Prada 收藏,米兰
来到展览现场“洋葱”的最外面一圈,一系列名叫《瀑布变奏》的作品,没有角色,只有水流和音乐,或者说只有色彩、形状和声音。如果现在你已经习惯了在幽深的心灵深处漫步,你一定能从中感到生命力,以及生命的不同状态。
Nathalie Djurberg与Hans Berg,瀑布变奏(弦外之音),2015,有声定格动画,4 分 49 秒,作品由艺术家、纽约及洛杉矶 Tanya Bonakdar、米兰 Gió Marconi、伦敦 Lisson Gallery 惠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