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前，来聊聊你爸

2022.01.28 | BY biede |

二高背对着大家，在舞台上打开电饭煲，一团热汽蹦出来，被场灯照着。他吹两口，喝一口，整个过程搞得咂咂有声。

这是上周在上海国际舞蹈中心上演的一部剧场作品《恭喜发财》，舞者何其沃（大家叫他二高）正在台上煲汤，疫情影响，原本可以和观众围着打边炉的场景，不得不替换成一个人的饭局。他吃，我们看。

这个剧场作品是关于故乡和父亲的，在 60 分钟表演时间里，他跳了张惠妹的 MV 舞（并不太像）、播放了最古早的麦当劳广告（高糊但好看）、舞了狮、念了诗。借这种被称为 Lecture Performance 的表演形式，他时不时拿起话筒对现场观众讲述一些关于家乡阳江、关于自己成长的事情，间断播放一些家庭影像，父亲在镜头里给兔子打针、在屋子外忙碌，和他一起蹲门槛上笑。

这不是 BIE 第一次见到二高，我们曾在去年因为日本北海道的一次社区舞蹈驻留项目结缘，在一座以“先锋”著称的精神疗养院 Bethel House 里，“二高表演”（ EDPG ）工作室尝试以一种非传统的舞蹈教育，让舞蹈进入社区或其他公共空间。

那时他有说过，在他看来，舞蹈基本的功能性包括交换和交流两部分：舞蹈产生类似 “语言” 的沟通；促成与他人的技能交换。而这两个方面其实都在实践中慢慢形成了社区舞蹈的小网络。他选择先用情感劳动来构筑基础——大白话来说，在他的艺术实践里，他通常选择田野的，社会参与的，以及基于亲身经历的口述。

《恭喜发财》缘起于他在瑞士的艺术驻地，那年的农历新年他没能回家，回忆是从父亲的一句祝福“恭喜发财”开始的。他从自己和父亲的过往里整理出一条脉络，把作品带到剧场中来，这同时也像是一种探讨，在剧场这个天生带有距离感的场景中，如何去和观看者构建和理解亲密。

于是本次呼朋唤友，我们邀请了 6 位想要与我们一起看演出、聊父亲的朋友，来和编辑部、和二高一起，在散场后空旷的剧场台侧，围了个 11 人的圈圈。那天气氛不错，大家闲聊一阵，互相提了些关于作品的问题，分享了些自己。同事阿宽说，这作品就像是春节返乡的火车上，偶然遇到邻座的那个人，跋涉途中他凑过来和你闲聊，聊着聊着，他拿起手机给你看相册里自己的家乡和父亲。新朋友 Daniel 说，这部作品像是一颗糖，有的人知道味觉上它的确是甜的，但心里面会觉得是一种苦。

接下来便是到场的每个人关于自己，和自己父亲的故事了，限于篇幅，此处摘取其中部分，分享给没能在场的各位。

阿金的父亲

10 岁之后，我跟我爹就不住在一块了。他跟我的见面频率，我小时候大概是每个月一次，现在的话基本上两三个月才会见一次，每次见面就是喝酒，没有别的任何事情。

喝酒的时候会聊东西，我不知道你们跟爹都聊些什么，但我们翻来覆去都是那些。比如聊谈恋爱，谈恋爱总归说不到一些让他满意的话题，所以最后都是不欢而散。

但是从我初中开始到现在，他可能都觉得自己没有给我一个应有的父亲，所以他对我一直都是很愧疚的一个心情，导致我不管说什么，做了什么决定，想要干什么事情，他都不会 say no。

我完全不理解他的愧疚，我觉得我也没有被你亏欠什么。但是他会带着这样的一颗心去和我相处，然后他在这十几年的过程里面，都在努力给到一些远远的爱。很多和我情况相似的朋友，也是大概 10 岁爸妈离婚，但他们和爸后面十几年的相处我听了之后会觉得好荒谬，比电视剧还狗血 30 倍，为什么朋友们会有那么多糊逼老爹？我爸相比起来真的就非常 peace ，然后也很爱我，我是能感受到那种爱的。

Daniel

其实我的生命当中对父亲这两个字或者这个词语的印象和理解是很浅薄的，因为我 9 岁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了，之后我的母亲有了男朋友，当时那个人还有自己的家庭。前年他们结婚，现在他是我的继父。

中途会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家庭琐事，我会一直对父亲或继父的角色理解模棱两可，他有各种各样的躲避，我会觉得这种爱不够纯真。

所以大三之后，我就没有再回家去过春节了。当时是觉得在上海挺有意思，既可以打工赚钱，又正好可以不回家。转机是去年外公生病，大限将至，我忽然觉得好像我对亲情的付出太少了，在外面沪漂了很长时间，我还是觉得自己像一个浮萍一样，再往回去看的时候，可能就从不理解到理解，从冷漠到开始接受。

所以去年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很刻意去做什么，但我过年回家了，我家里都觉得很惊奇。对于我而言，家庭亲密关系好像是我自己去选择的。去年在上海认识了一个日本阿姨，她一辈子没有婚嫁，也没有子女，我跟她就以母子相称，这感觉好像是《小偷家族》一样。

但是我现在选择的亲密关系里面还是缺少了父亲的这样一个角色，所以我就是想过来看一看。他（二高）在舞台上表现的，我觉得那颗糖太甜了，甜到我觉得这个关系很假，但是他也可能只是把一个很美好的一面表现出来，它的确是有那么美好的。

就像我现在回头去看我的家庭，我也会觉得有很多美好的地方在那里，痛苦的东西就不太会主动再去想，因为我觉得，我也许没有办法去做出，比我的父母或者是继父当时更好的一个选择。

我可能还是更愿意一个人自己待着，所以今年春节我也不打算回去。也不是说真的喜欢自己去主动选择，我觉得我真的会很孤独，这种孤独没有办法去跟别人讲述，孤独就是深夜的时候，我一个人在那边寂寞地刷《甄嬛传》和《武林外传》。

但我还是会去憧憬一个 love and peace 的生活状态，我所有的心愿就是求稳，我希望我的生活是平和的，阳光的，向善的。

小张的父母

我来讲快乐一点的事情吧。我基本上跟我爸妈的关系都非常的好，什么都能聊，甚至是性生活。

其实他们也有很多不理解我的地方，他们也经常会说什么，送你去读书就尽学会跟我唱反调，类似于这种话。但是我自己会去想象，万一我要做父母的话，我会希望成为我父母这样的父母，他们比较会去倾听小孩的想法，即使他们可能不理解。

我觉得我是比较幸运的，因为其实现在包括我学的专业（性别研究），我会处于一种觉得男人都是不可靠的，身边有没有什么男性朋友的状态。但是因为我父母的关系，让我对婚姻生活还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向往。

Sabina 的父亲

其实在听到你们分享很多事情之后，我在想我自己回家的状态。我也很久没有跟父母一起住了，前几年可能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国外）住。我跟我爸爸之间的关系，或者说我跟我的父母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来说，我跟我爸爸之间是非常远的，但是我们俩的关系又是好的，可能就是因为距离。我爸爸是一个不太会主动去表达爱的人，他表达爱的方式就是我给你钱。

其实在我回国之前，这个方式是非常好用的，就是我会在该有的时候去表演一个女儿的角色，或者说在某种形式上，是我们想象出来的一个非常融洽，然后带有一些距离的父女关系。但我这次回来之后，可能因为是我们成年之后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住在一起，人想象出来的关系是会破灭的，你不自觉地会想要更多入侵对方的边界，或者你不自觉的想要去关心到对方生活中的部分。

在这样的情况下面，你会产生一种破碎的壁垒，我觉得我所做出的反应可能更多的是，我会更远离家这个空间，我可能就会尝试每天都去外面找地方工作，然后我可能会周末几乎一整天待在外面玩。

我觉得这是一段在我看来本身就很破碎的关系，因为它建立在一种想象上，他对我的关心和责任可能也存在于一种他对于亲密关系的想象上，因为他自己本身的原生家庭里面，可能并没有告诉他亲子关系应该是什么样的，然后亲子关系之间应该怎么样是一个健康态，所以他只是把一种他渴望的健康态，或者他渴望的一种关系投射在了我们的关系上面。但是我觉得这样的状态它可能只能存在于两个人的状态比较远的时候，当我成年了之后，当我的边界感越来越强烈，它就会产生一定的问题，或者说它就会产生一些更大的崩裂。

石头的父亲

我从小就很害怕我爸，甚至都没有梦过他几次。唯一梦到两次，那两次还都是同一个内容，就是他找了个小三，然后把我妈杀了，或者是把我妈怎么样了，然后我特别生气去报仇，就是这种场景。

我跟我爸不熟，虽然我们住在一起，但是我跟他不熟，从小到大他问我最多的事情就是你现在读几年级。

我从小就觉得我跟男性不是很好交流，大学之后才慢慢学会怎么样去跟男性相处，因为我觉得我从我爸爸那里学不到，他不会告诉我这些，他甚至很少去干预我做什么决定，他都不 care ，因为他反正也不会给我花钱，然后他也不会给我很多建议，他在我们家庭的作用就是我跟我妈中间的粘合剂。

我觉得他比较爱他自己，他完全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关心家庭里的任何一个角色，就是自己玩他自己的，也不知道他每天在干嘛。我们家的房和车都没有他的份，他一个月可能就赚那几千块钱，然后就是玩。他待在家里可能是因为他这个月的钱花光了，没有钱玩了。我爸还曾经问我借钱，就真的很夸张。

阿碰

12 岁我开始在外面上学，我家是处于三个人在三个地方工作生活的状态。父母长期缺位，他们就给你钱，然后偶尔关心一下。

所以看完作品之后，我应该说有点嫉妒，特别是后面，（二高）放他跟他爸爸去乡下那段，对于我来说，那是一个完全做不到的状态。

我家里的关系就是彼此开不了口，不会用任何形式去表达爱意的状态。反而是疫情来了，我们三个被长期封在一个环境里 6 个月，在家里面可以每天跟他们接触。

说到肢体接触，我爸现在会很想要搂抱，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和他这样的身体接触，我会很抗拒。但是我又很喜欢去搂别人，同时却不能接受来自家人的那种搂抱，这感觉很奇怪，也很痛苦。

文杰和父亲

我跟我爸还是挺正常的关系，好像听了各位的故事就感觉说，你活成跟你爸完全不一样的人，但我跟我爸其实内在性格是很像的。我跟他可能都是内心关心和想要了解一个人，但是我们不会真的张开口去问。

我爸之前从来不下厨，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高中的时候，可能是看我太忙了还是怎么着，他也想刷一波存在感，平时还是我妈做饭，但凡我回去，就变成他一定要他做饭。

然后每次做完饭，让我最大压力的事情就是吃饭。坐到饭桌上，你还没有开始吃，他就开始问，这个菜味道怎么样。可能是因为我出来好几年，其实很多吃饭的口味都变了，但他还是要问，这个不是你原来喜欢吃的吗？我就想说，爸，已经是 6 年之前的事情了。他会很失落，但是我还是说不出那句，你煮的真好吃。

我爸有个特点，他就是很喜欢别人猜他怎么想，但凡我猜错，他会觉得你怎么连这个都想不到。我说你为什么不说出来，然后他说有些事不应该要说的，我就很崩溃。但是我现在有点懂了，因为我原来也是这种人。但是我也会发现，希望别人猜懂我想什么，对我跟别人的关系是一个很大的伤害。还是要表达的。

二高

（有人问作品本身和我之间的关系）肯定是有艺术夸张在里面的，我们一直在做减法，拉出一条线，它简单到让大家都对自我、对个体可以有一个对照或对应。很多观众反馈我跟我父亲（关系）很好，但是其实我们也没有那么好。

我希望作品里，我跟我父亲是平视的，但其实现实生活本身就不可能。再加上创作上我们一直关注性别与身份的元素如何被埋进作品里，父子关系其实也可以是很性别的。但好像也不需要公开讲的太清楚。

昨天我们播了另一个舞蹈影片《恭喜发财 N+》，是关于年轻人的城市流动，就其实乡愁是个伪命题来的，站在不同角度，答案各自不一样。我们不止身体经验的流动。现在我们会说，我是精神哪里人。比如有时候我特别想念香港的早餐，想念德国的咸猪手，会突然有几天你就恨不得听回去过去的那些歌。

《恭喜发财N+》剧照

所以可能年轻人的流动性现在是极高的，（各个层面的）四海为家，但哪里都不是家。我以前走的街道现在都拆了，以前整个阳江走路可以两小时走完，但是现在不开车不行。

所以其实像今天我（在台上）说到猪骨，没有说特意要去找菜市场，但是我想提的是，现在这种很市井的、很社区的一些设备，慢慢也在因为发展而不见。也不会再跟老板在菜市场卖鱼的时候吵一架，或者拉家常了。

感觉就是破灭。梦想是破灭的，小时候对美好的想象，比如香港是最好的，然后麦当劳是西方连锁，是很高档的，但现在其实完全变了。我的父母对麦当劳肯德基的态度就是，好上火，不要去吃。但现在 80 后的父母会觉得，今天吃什么呢，不知道，那就给小孩点个麦当劳。现在我们也不会说麦当劳是高档的东西，反而会去吃国产连锁海底捞，所以这种过去对美好想象的追求，其实到现在直接是破灭的。

所有人问所有人

拍摄：阿碰

“那么以后你会想要成为父母吗？”

不想。

没想好。

先把自己活明白吧。

我和女朋友商量一下，但我自己没想好。

不想，因为我想死。

我无所谓，有也行，没有也行。

都可以吧。

我不太想，但可以看情况。

拍摄：阿碰

“如果现在要你对自己父亲说一句话…”

爸爸，我一个小时之后就能到家了。

爸，等你很久了。

爸，我希望你健康，能多出门去散散步，不要老坐着。

爸爸，少打一点麻将，多运动一点，多活几年，我还想跟你们幸福快乐久一点。

爸爸，我们能不能回到想象的关系中。

爸，可能你内心想要一个 100 分的女儿，但我告诉你，我只能做 60 分，但是没办法你也没得选，因为我就是你女儿。你就忍着我，我也忍着你，就差不多就这回事。

爹，别的没了，就是酒喝多了别再打给我。

爸，我现在已经翅膀硬了，所以我希望以后的路，你自己一个人走。

爸，你有些事做得不对。但这 ok ，因为我绝对不会变成你。

爸，我暂时不会死。

表演接近尾声时，二高在舞台上用阳江话念了首诗。那其实是歌曲 What A Wonderful World 的中文译本，他用阳江话、粤语、中文和英文在结尾处高喊，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世界！他说，四种语言也代表着流动的身份。

恭喜发财，万事如意，身体健康，恭喜发财，拜拜。他最后也这么跟我们说。

呼朋唤友线下主题活动持续进行中，2022 年我们会有一些新变化，希望见到老朋友，认识更多新朋友。欢迎持续关注微博@呼朋唤友_计划最新信息。

感谢本次活动的参与者：
二高、阿宽、阿金、阿碰、石头、Daniel、Sabina、小张、文杰、Emily
感谢邀请方及场地支持方：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
感谢陪我们留到深夜的实验剧场场务大哥与其他工作人员，鞠躬
舞台剧照授权：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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