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环境下，你很难找到往日的体面或者姿态。眼下，双脚所占有的面积决定了你的处境：长在地上的人形立柱，还是依附着立柱的人形藤蔓。你的手腾不开，一些宣传品粘在了上面，只好生硬地梗着脖子去靠近手腕，揩掉贴在脸上的头发。紧跟着音箱震动，心跳的节奏也快了起来，很难分辨这种变化到底是音浪、窒息的环境还是台上那个人导致的。但不可否认，你享受其中，身边的人也是。你们摇摆的节奏一致，像涟漪漾开，而这个中心是你们的太阳月亮星星，是情感所托，TA 被追光打在地上的影子都惹人怜爱。 

在演出现场，你很容易成为上述狂热的一份子。浑浊的空气、迷离的灯光、激荡的音乐，你很难逃开这些特意设计的 “陷阱”，它的由来皆为了满足你的喜好。就算是对某些细节略有微词，情绪也会很快转化为委屈，替偶像不平。最后你欣然掏出钱为此买单，购入赞助商的产品，更贴切地说，是讨好，塞红包，“冲着这个也得关照我们哥哥呀”。追星大号 “狠狠红” 说：“你也知道此刻的这种仰望这么脆弱，你需要肯定自己，你想要大把覆出去难收的水，你掏出了钱。” 

饭圈女孩，她们才不会这么称呼自己，有更准确的叫法让他们认出彼此：“小飞侠”、“千纸鹤”、“IKUN”。这些代号就像一个个门派，如果拿武侠小说类比，饭圈就是江湖。腥风血雨，爱恨情仇，这样的形容也适用于饭圈。此前的一个多月里，“新冠救援” 和 “227 历史时刻” 的突发让人见识到了饭圈的两极化对立，走得过近的旁观者还不小心被溅上了血；时间再往前推，饭圈出征事件又为他们笼罩上了另一层狂热滤镜。饭圈女孩在网络上的形象变得愈发戏剧化起来，这身上不知从哪儿来的层层外衣，有时就指挥起来穿衣服的人了。 

一个名字背后是一个群体

参与骂战，对贝贝来说，是饭圈的日常。而在三次元世界，她甚至很难与人发生争执，如果有跟人红脸的可能，她一早就跑了。

“不带正主，粉丝之间你骂我我骂你都很正常。” 正主，指的是爱豆，任何一方的辱骂口径中但凡出现正主的名字，个体行为就会直接升级成集体行动。这也是共识，一个名字的背后是一个群体，被折辱的共同体。

有次对家（注：与自家偶像风格类似并有一定竞争关系的偶像）的粉丝发黑料说，贝贝的爱豆不爱干净，身上脏兮兮的。“他当时在上一档做饭的综艺，对方就说吃了他做的饭要拉稀。还有一些骂得特别脏的，我就不跟你说了。”

贝贝知道爱豆的“所有事”，他在单亲家庭长大，不大会做家务（收拾），自理能力差；但他也不怕脏不怕累，节目里的那些脏活他都在干。这些信息让爱豆的形象更为真切，也很容易引发贝贝的共情。“要是被他看到有人那么说，他该多伤心啊。”

贝贝解释说，她与这个对家的恩怨是由来已久，在她还是爱豆和对家的 CP 粉时就埋下了祸端。

CP 粉迷恋的对象是综艺节目或电视剧中被有意无意地设置为 “情侣” 的一对偶像，两人之间的互动就是发给 CP 粉的 “糖”。贝贝的偶像和对家同为一档选秀节目中出道的两人，在经纪公司的捆绑营销下，收获了大量的 CP 粉。一条关于两人暧昧互动的视频下，很快就会有上千条评论转发，贝贝轻易就能在微博上找到同好，从此就入了圈。 

但 “磕糖” 的快乐没有持续多久，贝贝就在与一位粉丝的聊天中得知，两人的关系并不似官宣的那样，私底下，其中一个经常欺负另外一个。那位粉丝给出了详实的证据佐证，其中包括很少人知道的 “公司内部消息”，两人见面无互动的影像以及由此生发的合理化逻辑推演。贝贝感觉到幻灭，但也觉得自己可能遭遇了 “洗粉”。

“洗粉，就是把 CP 粉变成唯粉（注：是指在某一团体中只喜欢某一个成员的粉丝）。” 她最终还是在两人间做出了选择，并成为了另一个的仇人。“你想，你只有一块钱，如果你是 CP 粉你就得把它掰成两半，但唯粉就能把这个钱全给一个人。”

爱憎分明之后，就该付诸行动了。像发黑料一样，粉丝下场回应黑料也有一套惯性动作。贝贝在散粉群里花几毛钱买了一个小号，这个号的作用是说些脏话。“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对方骂得那么脏，我也要和他们一样。” 通常，一个爱豆不只有一个对家，那些黑他的号可能来自几家粉丝，隐藏自己的方式就是发言时留心切小号。贝贝补充，这样谨慎是为了遵循一套潜在的规则：正主的利益为上，粉丝的言行是正主的体面。

某顶流的 “家规” —— 即粉丝自我约束指南 —— 第二版中写道：“不回黑，不撕，不骂脏话，不做无谓地消耗，不让正主受到负面影响与伤害。” 这是起作用的，但依然免不了粉丝之间用小号互掐，人前能用理智体面约束自己，但汹涌的情绪仍然不吐不快。“你看到所有人不管是大粉还是小号都在说，你是很难置身事外的。”

一个小号的寿命或许只有几个小时。反黑组察觉到后，短时间内即可在微博集结粉丝对负面言论进行删除或举报。这些被动员起来的粉丝，会有一系列和贝贝相同的动作，如此循环，战线最多会拉长一周，至少按常理是这样。

被欺负了就想反击

因为僵持不下的举报战，小鱼已经好几天没睡着，白天她还要写论文，以及防备导师没有预兆的呼叫，心一直悬着。

“现在怎么办？” 她问我。老实说，这一次事态的演化远超她们的预料，2 月 27 日以来，事情闹出圈了，反黑组已经控制不住舆论。小鱼和伙伴讨论，对标以往的娱乐事件，只要不是奔着“社会版”还能有解，但眼下的状况似乎朝着最坏的方向去，对方指控他们公权力滥用。

不久前，最初引起事件争端的粉丝内两大阵营 —— 唯粉和 CP 粉，决定暂时结成同盟共建一个理智粉的超话（注：微博超级话题），以挽救爱豆声誉。后来因为粉丝内部再一次划分阵营，与原超话管理者意见无法统一，两伙人争超话主持人，缺乏共识，事态仍没能和缓下来。

愈演愈烈的还有网友对饭圈党同伐异的指控。随时可能按下去的举报键令所有形态的存在都陷入危机，而饭圈的大部分原则似乎就是 “维持一个声音”。他们默守着一个简单的逻辑：“在更多人看到之前就让它消失”。互联网的规则下，参与讨论的人越多，加权的流量越大。小鱼告诉我，基于此，切掉声音来源是有效的。

举报的结果就是大批 “用户不存在” 的错误代码，被彻底抹去痕迹的赛博坟场。另一边，坐拥百万粉丝的大黑粉 “嘲羊区bot”，以 6 位数的价格成功出售。平台之内，规则彼此抵消制衡，而跨出圈地，有些常规操作就失效了。这次的举报动作，本来也是一次常规的 “反黑” 操作，想不到成了一场恶斗的导火索。

突如其来的恶斗，令参与者感觉遭遇了双标，有些委屈：“我们在外网上出征 ‘撑警察’ 的时候，怎么没有人站出来说我们举报有罪？” 饭圈出征是一次不同寻常的 “反黑”。去年 8 月，饭圈女孩出征被官方赞美并盖戳，成为了政治事件的参与者，继而被误读为 “小粉红”。有人指出过，“根据流行的说法，小粉红的主体是二十岁左右的 ‘无知少女’，她们平时喜欢看耽美小说，是晋江文学城的忠实用户。有一天，她们突然成了活跃的民族主义者，将她们对主角的感情投射到了政府身上，像爱护主角一样爱护党国，不容他人批评。”

事实上，爆吧、洗广场，维持一种声音，正是饭圈女孩将圈内操作熟练移植的表现，可以看到微博上仍保留着 “祖国反黑站” 的超话。参与出征的饭圈女孩们说，“最初就是一种自己人被欺负了想反击的情绪，因为新闻播出的就是这样，所谓出征，也更像一次集体的情绪转移。” 这一次让她们的身上加上了 “小粉红”、“年轻女性民族主义者” 甚至 “女战狼” 的标签，但对她们来说，这可能只是另一次集体动员。又回到贝贝说的那句话，别人都在做的时候，你很难不做。

“哥哥只有我们了”

第一波远征的队伍，帝吧网友，内部对于远征和爆吧的行为也曾有过动摇。“爆吧之初是为了反抗暴力，现在反而成为了施暴者。”

爆吧和控评是贴吧时期和微博时期的不同叫法，两者都是利用大量重复言论快速霸占话语权的方式。2007 年，爆吧的形式第一次出现在帝吧和李宇春吧的冲突中，帝吧网友以每秒 1 帖的速度，狂刷屏 1900 多页，发帖十万加。吧主虽有删帖以抵抗，奈何 “敌方” 攻势太猛。而后，在爆吧软件的加持下，这种行为成为一种利器，刺向异己者。

同样的手段，移植于饭圈后，在维护一致性上，它被扩散到所有与正主有关的话语空间。“这传达了一种态度，爱豆永远是正面形象。” 事与愿违，人们对大量重复的信息感到厌倦。我的朋友小思为了工作便利，在手机上绑定了公司微博。某天，更新完某流量团体内容后，他忘了设置免提醒，通知栏不断弹出相同的评论信息，持续十分钟，导致手机发热到无法操作，最后他选择了关机，并在事后狠狠地给那条微博勾选了 “勿扰”。

逻辑简明的饭圈组织，也有自身的优势。一个月多前爆发的传染病中，“饭圈救援” 的行动力和高效，在初期无序的情况下尤为突出。贝贝表示，他们为爱豆筹备生日会的繁琐程度，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在前不久，粉丝会集资捐了一条以爱豆生日数字命名的待建公路。

贝贝参与过大半年粉丝站的运营，也在一次打投中当过组长，她自己也很纳闷，怎么就被架在了这个位置上。在爱豆从练习生榜单上 “搬家” 到内地男星榜的打投中，贝贝因为在意大利，可以利用 7 小时的时差帮忙投票，和另一个粉丝组了 “夜班”。

不花钱的打投是非常机械枯燥的，她所要做的就是点开爱豆的视频，不断地刷新播放率以累积有效票。贝贝除了上课的时间，全用来干这个，她打开电脑、手机、平板同时刷，后来有人告诉她，QQ 浏览器 15 秒会自动刷新，她可以腾出手来加速另外的设备。

“干嘛这么拼啊？” 我问她。

“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当时跟我一组的姐姐，她在冲票的那段时间，几乎不睡觉地投，那股劲打动了我。” 贝贝说，她俩有天晚上聊天，谈起爱豆在节目中的努力，和他的身世，没有公司的支持、也没有资本砸钱，“他只有我们了。” 两人在电话里哭起来，贝贝觉得自己也要好好努力，不能给爱豆拖后腿。

之后，贝贝进了粉丝站 20 人的核心团队，负责美工；除此之外，还有数据、反黑、文案等日常工作，每一板块下都有相应的群组和粉丝需要管理。学生党追星还能应付得来，其他成员有的已经在工作了，贝贝很好奇他们哪来的这么多精力。一旦碰上恶意黑料，就更有的忙。出澄清文案，美工制版，引导粉丝转发，卡黑粉，降黑料热度，还要谨防脂粉（注：职业粉丝）煽风点火。

虽然忙，但贝贝还是想为爱豆多做一些事情。贝贝让我假象一种情感体验，你想你在爱一个人，他的所有你都赞美，他的小毛病你也觉得可爱，可他很难对你做出回应，而你的爱就是没法停止。

“这跟谈恋爱似的。” 我说；“也许更甜，” 贝贝纠正。

爱豆没法一直在线，但是追星的伙伴不掉线。在爱豆的广场（注：微博搜索关键字下出现的页面）和粉丝群上总会有人在分享有关消息，贝贝说：“一起说下最近爱豆做的可爱的事情，聊一些八卦，你知道大家都是喜欢这个人，不管是做事还是聊天都特别快乐。”

后来，贝贝真的恋爱了，分不出那么多时间，就从站子离开了。“现在家里还有一堆为了投票买的洗发水，这些东西会让你很难忘记经历的事情，而且这种体验很难再有，狂热又很幼稚。” 贝贝说，她想到自己以前披着马甲去骂对家还挺后悔的，现在她觉得有些事情，也不像是传言的那样恶劣，再从视频中看到对家，就觉得那是一个憨憨的男生，有时候还挺好笑。

小鱼还陷在爱豆卷入争端的焦灼中，网上劈天盖地的黑料反而让她铁了心支持爱豆，“这也是饭圈 pua 的一种，你可别不信”。小鱼解释，经过网友一顿攻击，爱豆形象被丑化，一时间人人喊打，连代言都丢了，就好比连续剧主角正被反派狂虐，更让人心疼。总之，“哥哥只有我们了。”

除此之外，让小鱼头疼的还有临期的论文，时间和社交不断地被压缩，但她还是抽空跟一起追星的朋友打了几个电脑，商量对策。现实生活中，她知道“粉丝也不是救世主”，但精神上，她仍然将事情的转机寄托于“宇宙力量”。据说，去年有个看星盘的号给爱豆算过，2020 年他会有一个短暂的低潮期。小鱼想，希望这个低潮期赶紧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