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轮椅女孩决定去演话剧
在程子小时候的想象里,30 岁的自己会有很多钱,像港剧女主角那样。她会有一个专职保姆,领养 2 个小孩,没有男人,有很多自由。
程子从 11 岁正式坐上轮椅,至今小 20 年。很长一段时间,补偿心理在身边徘徊。她会第一时间去买新推出的轮椅芭比,给她戴皇冠,弄发型,穿上公主裙;将烂片《四大名捕》里刘亦菲饰演的轮椅女主记在心上,那位叫无情的姑娘有辆会在天上飞的轮椅;时不时她也会想,迪士尼的《小美人鱼》会不会是写给轮椅人的童话故事?
而在幼年的小栗鹏看来,30 岁的自己会比 29 岁过得还要好。好看的房子和车,fancy 的生活方式,想要的一切都会得到,整个世界都以一年好过一年的蓬勃劲儿向前迈进。而且,就像所有青春期的男生一样,他笃信“老子天下第一”。
现在他俩都过 30 了,他们的计划都没实现。程子长大后发现,养孩子并不是一个女人的必选项。小栗鹏则发现,世界的运行规则并不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可能他只能当个快乐的普通人。不过重要的是,他们现在有彼此了。
从互联网公司辞职后,程子成为全职视频博主,在“大程子好妹妹”的 ID 下分享作为轮椅使用者的日常,快乐的小栗鹏是视频里的常驻嘉宾。不久前,两人的生活里发生了两件事:小栗鹏由男朋友荣升程子的合法伴侣;以及,程子决定出演一部取材于自身经历的舞台剧。
一项被反复引用的数据报告说,中国有 8500 万残障人士,平日里,他们是“消失”的人。光说“不被看见”也不算准确,出行时落在程子身上的目光没缺席过。什么样的都有,大多不算友善。有时她也回盯,收效不佳,因为“他不是在看我的眼睛,他一直看的是我的腿和轮椅”。
这次不大一样。她开着有拉风车头的轮椅,在台上用戏谑的调子讲起一件事,貌似不经意地拎起一条腿,手动完成了一个翘二郎腿的动作,纤细的小腿就这么被她直愣愣摆在身前。表演时,程子用目光直直迎向每双眼睛,她想,这次我们彼此看到了。
以下是由轮椅使用者程子与她的伴侣小栗鹏共同完成的自述。
我以纯素人的身份加入剧组时,导演对我的核心要求是,你就做你自己,但是要有交流感。
对我来说,交流感就是真实感觉到我在跟一个人讲话,并且确认她有没有听到,有没有听进去。从一开始排练时导演就说,你要看着排练厅的人说话,有几个就看几个。
我对着第一次来排练厅的陌生人讲话时,感觉最轻松,因为那更像真实的交流。所以我自己也会抓住每一次机会,只要她们哪天带了新的人来探班,我就会去感受一下跟新人讲这个故事是什么感觉。这些都有帮到我不那么害怕去关注观众的眼睛。
平时走在路上时,我遇到的目光都算不上友善,所以我对路人会有目光回避,一般不太会去看他们的眼睛。但开始排练这部戏后,我会刻意地练习主动去看别人。当我发现路人又在看我时,我会尝试也去看他,我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我虽然是 11 岁才坐上轮椅,但之前的经历也都挺开心的。我父母是老师,7 岁以前,我一直住在教师大院里,整个环境非常友好。我知道自己不能走路,但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上小学时老师很照顾我,每天班上的同学都争先恐后要来背我,跟我一起玩。
等到上了中学,所有人开始身体发育,就慢慢对自己坐在轮椅上的身体形象和别人不一样而感到介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我有什么问题吗?现在去想想,整个社会加在轮椅人身上的羞耻感,我是到了中学才慢慢体会到的。
那会儿我的老师也挺没水平,她会在班上公开说:大家都要向赵红程学习,她每天能来上课就已经很不错了,你再看看你们这些人,能跑能跳的,学习还赶不上她,你们丢不丢人?
在一起之后,因为我平时爱玩闲不住,就会经常带她出去一起玩,比如出去吃个饭、探个店、看个电影或者逛美术馆,难免就会遇到举止不得体的人和事。我作为轮椅使用者的伴侣,其实会有更多的愤怒。有时不能一味地说行为是善意或恶意,无论是抱着一种纯为调侃、满足自己好奇心的心态,还是纯为抒发自己的爱心、责任心,这些在我定义里都是不得体的。她是依赖于轮椅出行的,就跟你我依赖于眼镜出行一样,轮椅会相对麻烦,眼镜会相对轻便好携带一些,区别也就仅限于此。
不过她的接受度反而比我高,可能因为她活着就一直都在被人盯着看,一直都被人问冒犯的问题。有时走着走着,忽然冒出一热心的大爷,二话不说开始推你的轮椅。对轮椅人来说,轮椅相当于是她的腿,一个人正在靠自己走路,你忽然推她一把,美其名曰帮她走。虽然你是好意,但是此时此刻,她并不需要。当整个环境无时无刻不在强调你是一个需要被帮助的人,是被社会施舍的人时,你就会感到痛苦。
我觉得从小到大,我们这些人应该都很莫名其妙地接受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称赞和鼓励,包括莫名其妙成为一个被感恩的对象。小时候你不懂,你觉得很奇怪,但你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可反正就是很难受。
十几岁之后,我就很少再去想象自己的未来了,未来变得非常恐怖。因为我从小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比我年纪大的坐轮椅的人,电视上没有,真实生活中也没有。没人能够给我展示一下,我们到底是怎么去上大学的?怎么找工作的?可以找什么工作?现在社会对于坐轮椅的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接纳态度?不知道。充满恐惧。到后面我去上大学,念研究生,毕业进互联网,每走一步都会觉得很庆幸,但是又很后怕。
但我从来没觉得这些迷茫是轮椅带来的。我觉得轮椅很好,它可以带我去很多地方。工作以后,我有了经济实力,就会不断地去升级我的轮椅,到现在的这个轮椅是我非常满意的。好的轮椅的确就像是你身体的延伸,当你很舒服地坐在上面出行时,就像普通人走路一样地自然和自在。
我记得我的第一支视频是想记录一下轮椅出行,你能看到很多视角是我坐在轮椅上,有时是我脸的特写,跟整个环境在一起。一开始我完全不能适应,觉得妈的这也太丑了,当然一方面是大家看到镜头里的自己都会觉得丑,另一方面是一种羞耻感,因为此前我也没见过一个人坐着轮椅录 vlog 。我反复看自己的某些体态,你不能说它美或丑,但当它出现时你会害怕,会觉得很别扭。我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形象,但那时实在有无法压抑住的想表达点什么的欲望。
视频发出来之后,得到了很多正反馈,看到的人超出我的预期。正好那段时间加入了一个残障社群,发到群里后,大家都说真棒真好。好多人开始关注,好多信息向我靠来,于是我就开始做第二支,就这么慢慢做到今天。最近我意识到,我现在在做的,好像就是回答小时候的自己。
(但你小时候没计划过我。)
(我知道,这趴属于变数,我们后面再说。)
我们两个之前是公司同事。入职第一天有一个全公司的见面会,几百个新人一起在礼堂里听 HR 做一些简短介绍。当时我正跟人聊天,看到前面有一个开电动轮椅的女生,直接开到了主席台前,跟台边的老师说话。这个场合是我跟她的第一次见面。
公司的早期培训大概有一个月,这段时间就像学校生活的延续。我们有五六个新认识的朋友慢慢形成一个小团体,她是其中一员。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跟残障人士接触交流的机会和场合,所以她对我来讲是一个比较新奇的人。平时小团队里的活动基本是由我来发起,所以自然就会分出更多的心思去照顾她,交流也就多起来,比如晚上吃饭的地方她怎么去,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她上楼梯方不方便……
不久后我换工作去了另一个城市,我们俩还保持着联系。我慢慢发现自己情感上对她挺依赖的,但之前却从来没想过和她在一起会是什么样。我老觉得自己是她生活上的照顾者,觉得自己在帮助她。但真要说在一起,又不太敢走出这一步,因为你不知道你们两个在一起之后会面临的是什么。
在这个时候,她主动提出说,她喜欢我......
等一下,我的故事版本不是这样的。
在我的记忆当中,是有一次我跟他表达说,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我挺喜欢你的。我说的喜欢不是男女的喜欢,是表达一下对他的感谢和肯定。但在他看来,这是我跟他表白了。不久之后他回来找我见面,突然说,既然两个人都有好感,要不我们谈着试试看?
我那个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嘛,我没有美好的想象,也没觉得跟他会一直持续下去。但当下那是一种舍不得跟这个人远离的感觉,这可能会是一段你不想错过的经历,当它发生时,你会觉得,也行,挺好的。
我记得刚认识时,有次大家一起在我家玩,我刚做完手术不久,坐久了会累,所以就躺在沙发上,那会儿是夏天,小腿露了出来。我的腿很细,平时不太好意思露出来给别人看。小栗鹏忽然很自然地握住我的腿,说,你腿真的好冰凉。那时候第一次感觉,他好像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觉得我很奇怪。
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两个的性生活并不和谐。因为我从心理上很难去欣赏她的身体,但是又不敢去说出这些,我觉得她在这件事上是无辜的,这对她来说并不公平。
起初我的做法是回避这种情绪上的纠结,但她能感觉出我的异样。她有次很认真地跟我说,你的感觉是重要的,你一定要正视自己的感受,并且把它说出来。
他能说出这些很勇敢。
其实是她很勇敢。因为她是那个主动积极地聊这件事的引导者。明明她是更痛苦的那一方,但是她有这个心理承受能力去沟通和面对。她对我说,我们能调整的就一起想办法调整,不能调整的,你要自己考虑你能否接受。我那时意识到,我并不是她的保护者,她是个成熟的、有力量的女性,她一直在给我稳定的情感支撑。我们是两个一起面对挑战的、彼此支持的人。
可能到后面很长时间,我依旧无法欣赏她的身体,但我不觉得这个东西是对我的困扰了。
后来有一次我们两个一起出门,忽然发现我站着她坐着,我们并排牵着手也是能走的。之前一直都是我推着她,我们一前一后。那天拉着手去哪儿我完全不记得了,但牵她手的感觉一直记到现在。后来再出门,只要道路条件允许,我们都会拉着走。
我们两个对情感的需求不一样,小栗鹏对亲密感的要求比我多,我是一个更注重个人边界的人。但是他经常会闯进来,而我经常试图把他推出去。到了后面,我发现他身上的有些东西对我来说很稀缺也很重要,那就是他基本没有什么成长创伤。
我也是在做了很多年的心理咨询之后,才会意识到原来自己处在一个多么高焦虑、高冲突的成长环境中。我在无意识里复制了父母之间、父母跟我的交流方式,很容易就生气动怒,一激动就容易言语过激,太小就开始“懂事”,去承担不属于女儿的家庭责任……跟他在一起之后最大的发现是,家原来可以是一个很温暖的地方。
我们的生活习惯也不太一样,她喜欢重油重盐不太健康的食物,有时候我做了沙拉,需要求她她才会吃几口;我习惯把所有东西摆放整齐,她用过拿过之后不爱归位,还会怪我乱动她的东西。
可能我一直没办法对所谓的原生家庭苦难感同身受。我家很普通,但我一直很幸福。在这个事情上,我觉得我和我的家庭在加入她的生活时,会让她相信,这个世界上确实是有良好的家庭关系的。
我们也有冲突矛盾,但我一直很庆幸,他处理冲突矛盾的时候从来不会攻击。有时候我吵架时嗓门很大,他还会笑场。他让我觉得两个人可以建起一个安全的空间,在这个里面没有风暴侵袭,你可以被接纳,也可以在里面释放你的攻击性。
疫情居家对我们来说是很特别的经历,疫情初期我们一起经历猫的去世,那是个挺大的情感冲击,因为我们各自生活中都还没经历过亲密关系的离世。所有一切发生过后,我们越来越像是家人。
你担心世界快完蛋了,所有人一起为生存恐惧的时候,你跟这个人在一起,你们相互照顾,这个感觉很不一样。应该就是那之后,我渐渐有一种很隐约的感觉,这辈子不会有可能就跟他在一起了吧?
在这事儿上,她也有遗憾,我也有遗憾,哈哈。她的遗憾是她不想只谈一个,我的遗憾是我可能还再想谈更多的人。
我跟他一起数过,我是他第九个女朋友,我一直觉得,我这辈子只谈一个很亏。
但是又感觉,如果是他,可能也还可以。
我现在几乎每天需要去排练厅,所以自己出门的频率变高了,而且因为排练的地方有变化,经常要去到一些陌生的地方。
买轮椅车头之前,我基本上不会一个人出门,因为技术层面支持不了,有了车头之后其实出门的机会也没那么多。但因为要排练,我最近忽然有种从 5 岁的 baby 猛然成长为成年人的感觉。
我还记得第一次去排练厅时,到那儿就已经耗去自己大概 50% 的电了。因为我们轮椅人能走的路线跟普通人不一样,需要切换各种导航软件和专门的小程序,在走那些陌生的路时我的精神总在高度紧张,老在关注前后左右,因为我很怕电瓶车,也很怕走到无法通过的小路上。
但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走上那条路时,没有再条件反射地调动更多大脑了。哪怕再有电瓶车从我身后冲过来,我也会自然地放心:走在后面的车能看到我,他们会让我的。
舞台剧开头那段,编剧安排我在一段急促的节奏下讲述自己如何出门。之前我对这一幕完全没什么感觉。后来有几天,纪录片剧组来跟拍我去排练厅的过程,我看到他们镜头里自己的样子,突然就理解了编剧为什么要让我用念 checklist 的方式说斑马线,说人行道,还有地铁站和电梯。因为所有这些平时大家觉得很细小的点,对赶路的我来说都是一件件重要的任务。你必须非常专心致志,才能保证一路按时到达,而在真正完成它们时,我心里是有小骄傲的。
也是在这个过程里,我了解了为什么自己从前老觉得要去一个地方时心理负担会很重。在跟大家分享的同时,我自己也看到自己过去的很多辛苦。这多少会是一些释放。
我知道她一直都有自己出去的能力,她的独立性其实很强,以前上班时她每天就要自己出门,但是她可能从来没有为自己的爱好,或者是为自己想要干的事情而主动出门过。我一直都有在鼓励她,但她可能始终有点畏难情绪。
最近因为舞台剧,她甚至会在排练开始之前,就自己主动出门去,找个咖啡馆坐着办公什么的,让自己提前做好准备。我很为她开心,她比以前更勇敢了一些。
我现在应该是很依赖她的,平时去哪玩我都非常想要跟她一起,身边随时能有一个能吐槽和交流的人。
他带我去过很多让我觉得新鲜的地方,比如说去酒吧,去看演唱会,看一些演出,或者去一些比较有特色的路边小摊吃饭。有时候我很难回答某些地方我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因为我总是默认自己去了很麻烦,所以根本不会把那些事情放在脑子里。所以我应该是默认在自己的生活里去掉了很多选项,然后现在因为他,又重新加回来了一些。
现在我出门上厕所的焦虑已经完全转移到他身上了,现在他就是一个活地图,上海哪个片区哪个位置有比较靠谱的无障碍厕所,他基本上都知道。我有时候会觉得不好意思,当跟他去一个他特别想去的餐厅,但那个地方在二楼,厕所也不方便,只能放弃这个选择时,我会挺愧疚。但他从来没抱怨过这种事,一般这种时候他会说……
打包打包!你等我一下,咱打包到旁边的店吃去。
现在大部分残障社群是以障别来分类的,我自己加入过一些互助小组,帮扶的对象大多以居家残障人为主,这当然很有必要。但这些并不能解决我的需求,虽然都是残障人群,彼此社会参与的程度不同,关注的话题也会不一样。
我从去年开始做一个针对残障大学生群体的社群,会固定在里面分享一些包容性的就业机会,也会定期找人做分享,比如说说自己在国外生活时的无障碍情况,或者说说自己在国内独自坐轮椅玩了五六个城市的攻略。
虽然这个人群的数量很少,但我们也需要支持,我们要的东西不多,但它可以带来很好的效果。
现在回想我过去这 30 多年的生活,我非常满意,一点也不遗憾。前段时间有部叫《重启人生》的日剧里,不是有个女孩儿把自己的人生重复过了 9 遍吗?我应该就是这样的人。再来一次的话,我顶多使用一点作弊知识,早点去买特斯拉的股票,多赚点钱。
看完剧我还想到,如果重启一次,我还是会在那个时间点去想办法接近她,和她在一起。我大概率无法影响她小时候那场病,我们俩也并不执念于让她告别残障身份。但我们可以再次在一起,搞很多的钱,让生活变得更顺畅。
我以前一直不懂“你好可爱”这句夸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什么小女孩,怎么可爱?一直到很后来,我做视频做到第十几期,那集是我去学游泳。之前录的时候觉得,哎呀这个人真笨拙。但剪完在画面里看到我自己,因为怕水,老是很夸张很傻地大叫,我突然有点感觉到,我好像能喜欢上自己的某个样子了。眼前这个女孩就挺可爱的。
我们邀请你在 5 月 26 日 - 6 月 4 日前往上海大剧院·New Box 小剧场观看这出由程子出演的原创话剧《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让我们彼此看见、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