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海道精神疗养院 Bethel House，舞者二高留下了一片自己的魂器

2020.04.20 | BY 郭锦泓 |

舞蹈与每个人

舞者二高（何其沃）是一名以身体为媒介进行创作的艺术家，他的作品一直以多元的创作方式阐释着中国社会和文化中身份或性/别等主题。二高与合伙人在广州拥有一个叫做 “二高表演”(EDPG) 的舞蹈工作室，在舞蹈剧场、舞蹈电影等作品的创作和制作之外，这个成立于 2007 年工作室还有另一个工作重心，就是舞蹈教育和社区艺术。

这里的 “舞蹈教育” 并非是我们所想象的那种 “舞蹈培训”。“二高表演” 更关注的是如何鼓励普通人参与舞蹈或艺术，通过身体的动作来理解和探索自己。因此，“二高表演” 工作室遇到了许多带着都市情绪和压力来上课的成年人，授课内容并非传统的舞蹈教学，而是随着参与者状况的变化产生相应变化。例如，在与唐氏综合症患者开展过的工作坊以及社区艺术项目《每日动作》中，“二高表演” 从 “动作” 和 “身体与日常物件” 这样的主题出发，尝试与参与者一起将疏离的关系连结得更为紧密，从而令个体在日常生活状态下重新感受诸如 “我的身体与我” 这样的主题。这样的舞蹈工作坊虽不一定具有医学上的疗愈可能，但却在参与者之间发展出了一种行之有效的精神与情感的连接，以及情感与日常的连接。

《每日动作》“到奶奶家给她演出”

与唐氏综合症患者的工作坊，以上图片由古天长拍摄

“二高表演” 的系列实践也时常走出工作室和封闭舞台，进入社区或其他公共空间之中，尝试吸引不同身份的人加入舞蹈，也通过舞蹈这一媒介使不同的人群更好地融和在一起。“舞者广场“ 项目就诞生于这样的愿望。去年 12 月，工作室和广东时代美术馆合作了 “舞者广场” 第四季项目 “人民公园 X 舞者广场” ，呈现了 22 个由舞团学员、公开应征者或导师创造的舞蹈作品。编导二高与张典凌把美术馆、剧场和市民公共空间融为一体，把艺术表演和生活实践有机编织在一起，借此表达 “舞蹈是任何人都可以参与的事情”。

《舞者广场_广场舞新编》，图片由 Jacney_Chan 拍摄。

《人民公园 X 舞者广场》，图片由吖祝拍摄。

二高作为舞者进入社区，也与中国当代艺术领域近些年的 “社会参与” 类尝试产生了交集。在 “社会参与” 型的艺术实践中，许多艺术家从自己的工作室走出去，试着借助与机构的合作，将触角伸出到相对陌生的田野实践中去，以社会学/人类学的方法来尝试于田野中 “做些什么”。与社会学/人类学的田野实践不同，“社会参与艺术“ 的工作者极力避免 ”完整、明确、服务方向清晰“ 的传统方法论，在充足的时间里和宽松的框架里，在 “田野” 中展开实验和碰撞，”过程“ 极为大胆，充满了各类 “慢慢发展” 的可能性。

舞蹈进入 Bethel House

在这样的背景下，二高进入广东时代美术馆联合东京艺术倡议组织（Arts Initiative Tokyo, 简称 AIT）建立的交换驻留项目就显得顺理成章。广东时代美术馆身处广州居民楼之中，在实践中一直反思着当代艺术的社会角色，以往就曾组织过 “榕树头艺术家驻地项目”、“社区艺术节“ 等以美术馆所在社区作为工作对象的，公众参与式的艺术项目。这一次，美术馆则把社会关怀领域的实践尝试向海外延伸触角。日本在公共艺术和社区参与项目方面积攒了相当长的历史和艺术家经验，而 AIT 对时代美术馆而言算是集合了资源的 ”中介“ 一般存在。去年，两个机构开始联合在中国招募创作者/艺术家到日本东京的 AIT 和北海道的 Bethel House 进为期六周的驻留 —— 后者是一座以 “先锋” 著称的面向受精神类疾病困扰的会员所组成的疗养院。

舞者二高最终从机构的选拔中脱颖而出。在驻留项目里，两地间的机构都没有给艺术家硬性规定一个最后必须要汇报完成的 “作业”；而关于如何 “进入”、怎么开展计划和项目，怎么与特殊的群体落地工作，也没有任何细化的准则。规则虽然相对轻松，但与之工作的具体对象却为项目带来的未知的挑战。

Bethel House 之所以 “先锋”，是因为作为一家精神疗愈疗养院，他们并不用药物对会员进行治疗。取而代之，疗养院通过有序的时间表、去中心化的集会方式、每个人平均机会的总结发言、定量的劳动、以及每周的类戏剧环节连接每一位会员。

Bethel House 每日早会

Bethel House 每日早会, 给客人唱首欢迎的歌

以上图片均由 Rika Fujii (AIT) 拍摄

带着以往的连接经验和开放心态，以及跟当代艺术若即若离的一些关系与逻辑体系，二高进入了 AIT 和相对陌生的 Bethel House 田野之中。Bethel House 的经验不同于传统精神类机构，因此，二高在参与到这样的环境时，也没有用刻板 “教导” 的方式，而是采用了一种机动疗愈的方法。他选择先用情感劳动来构筑基础。从自己过往的 “乡愁” 项目雏形出发，二高与大家交流家乡的回忆。二高会试着问这样的问题：可不可以用语言描绘一下你的城市美的地方？有人会说起童年时的河流，在河边玩耍的回忆；有人说起家乡美味的拉面，或者出名的饺子。当他们说到城镇或者城市的名字，所有会员也会有一个共鸣：原来你来自那里，或者我还没有吃过。围绕这些描述，一些动作慢慢出现，在每个人关于故乡的山河与食物的梦中，二高开始构建舞蹈的部分。

How are you dance 工作坊绘画笔记，Yuko Suzuki (Bethel House) 绘画，何其沃拍摄。

How are you dance 工作坊现场，图片由 Nozomi Izumi (Bethel House) 拍摄。

随后，二高才逐步引入音乐，并关注音乐在每个会员身上所引起的感受。有一天上课时二高播放了一首歌，会员中有人在音乐的影响下开始默默掉眼泪。二高立刻就改变自己的方法，询问大家有没有一听到就会很快乐的歌。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奶奶喜欢迈克尔·杰克逊，有人喜欢童谣等等。在关于快乐的分享中，哭泣的女孩的注意力可能被分散了，也开始慢慢进入，逐渐开始一些舞蹈动作。在这个过程里，二高面对会员用的是一种 “见招拆招” 的方法，从他们自己的身体和经验出发去找素材，跟大家一起可以找到动的理由。在舞蹈的疗愈功能性成立后，肢体行动起来的力量会调动身心感受，带来轻盈和每日的生存力量。

结合中心原本的日程安排框架，二高也在每天活动的最后安排了一个自我抒发环节，人们通过思考来进行即兴表演，也为自己一天的行为划上了一个行知一致的句号。由是，每个人的舞蹈动作慢慢与每日所思所感连接到了一起，即使是最不爱沟通的抑郁症患者，似乎也可以慢慢随着音乐和舞蹈动作与空间和他人联系到一起去。

舞蹈构建集体记忆

最初，二高并没有将所谓的 “舞蹈治疗”(dance therapy)当作舞蹈的功能性的一部分。在他看来舞蹈基本的功能性包括交换和交流两部分。在交流方面，舞蹈产生类似 “语言” 的沟通；在交换方面，促成与他人的技能交换，而这两个方面其实都在实践中慢慢形成了舞蹈治疗的小网络。结合 Bethel House 的框架，二高的一小片方法论也填入其中，使大家能够玩在舞蹈场域中 —— 例如在每周的展示交流时间中，基于会员彼此的反馈和对舞蹈动作的领悟，就连每日例行要说的 “How are you” 中也加入了会员自己理解的动作。快乐和不快乐的心情都会有一个自己想要表达的动作，肢体先于语言，沟通上就会更加的立体化，于是，快乐的能量很容易就满溢出来弥漫至每一个人。

构筑 “集体记忆” 是泛社会工作者在构筑边缘群体历史的一种方法，借着记忆的扩大化及至牢固化，来保证个体记忆不会消散在时代之中。在东京，二高也拜访了一直在坚持与流浪者/露宿者一起创作排练的舞蹈团 Sokerissa，发起者 Yuuki Aoki 受 911 的震撼影响而开始思考舞蹈的本质意义，而针对 Sokerissa 的拜访也在某种程度上使二高了解了一些日本在社区艺术方面的发展和艺术工作者的社会关怀。在观察与参与中总结、继而在北海道的实践中试着应用，二高没有预设什么边界和结果，仿佛自己也只是进入 Bethel House 的一个病患而已，在那 “集体记忆” 之中也有他自己的一片魂器。

艺术家将自我以懵懂状态参与社区之后，成为了自我研究和面对的田野中的一分子；田野因为艺术家的加入而悄悄发生了不一样的变化。艺术家的 “田野工作”，或者说是作为民族志的艺术研究，最终指向的是一条外卷的道路。这 “外卷” 并非只针对艺术工作者，而是由艺术工作者来开启后，每一个田野对象都在田野中作为艺术家做出了一些可能，最终回到上文所提到的 “集体记忆”。二高的田野实践为目前大陆的社会参与艺术提供了又一条尽头有光的小径，某座小桥籍由时代美术馆与 AIT 和 Bethel House 搭建起来了，二高于田野之中通过逐渐实验而拼凑出的完整魂器，也算给社会参与类艺术实践留下一点点可借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