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泰晤士河捡破烂
我本以为 mudlarking 属于自由的野路子,但张胜佳告诉我,现在的 mudlarking 是需要执照的—— 90 镑 3 年。虽然说如今的 mudlarking 已被权威所规范,但是比起正规的考古挖掘,它仍然保持着一些民间的淳朴和反骨。他想起自己刚开始去泰晤士河畔捡破烂的时候,还不太了解河的潮汐变化。潮水涨得飞快,一天中只有退潮的那两个小时算是比较安全。有一次他险些因为涨潮无法上岸,最后在岸边的英国大爷们的接力指路之下,他得以找到爬上去的梯子,这才获救。
假如不了解,你大概会像我一样,目不斜视地将这段历史碎片踩着,踏过去。不过,“随着眼光和技术的进步,会越捡越多的,”他说。
当张胜佳光顾的河滩越来越多,捡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一段跨国的历史碎片逐渐拼成一幅更完整清晰的画轴,在他面前展开来。他常对河边的中国风瓷片感兴趣,并在许多不同的河滩上捡到了相似的碎片。某一天,在逛二手集市的时候,他发现集市上卖的一款盘子竟然和他捡到一些瓷器碎片重合。这个偶然的机遇驱使他展开一段犹如侦探的调研。后来他发现,那个盘子是 90 年代制造的, 盘子的花纹叫做 blue willow (蓝柳)。他进而发现,这种花纹并不年轻,它的雏形早在 18 世纪就伴随对东方异域的想象被英国人发明出来。直到今天,这种花纹还在不断被印造并售卖着。其他类似的中国风瓷具也常常出现在在英国人的橱柜里。
发明 blue willow 的英国工匠为了营销也杜撰出一个类似梁祝的穷小子爱上富家女的苦情故事:一个姓张的年轻人在一位富商的手底下工作,并与他的女儿孔氏相爱,但富商却想将女儿许配给另一门当户对的人家。于是在原定的新婚之夜,他们一起逃婚了。盘子画面中间偏右的建筑是孔家的宅邸。两人经由小桥逃亡,身后追逐的是孔氏的父亲。两人继而乘船逃到一座小岛上,这个小岛位于画面的左上角。可是他们在幸福生活了几年后,被富商派去的杀手寻获并杀死。他们的爱情故事感动了上苍,在死后两人变成了画中的一对飞鸟。画面也好似有着中国画散点透视的一些趣味,不同时间性的情节被一齐安排在了画面中。
以上是张胜佳的作品 Made in England 背后的故事。我在他的毕业展上无法避免地被这个作品吸引,也许也和作为中国人的身份有关。在展览的投影上,两条线勾勒出的泰晤士河跨越屏幕,在河的两岸,他标出了那些他曾寻到碎片的河滩。东方主义和一段对异域的想象变成了英国民众餐桌上的一个个盘子,然后等它们破碎成片,被波浪拍在那些河滩上的时候,它们被他捡了起来。
“潮汕那个地方盛产高岭土,所以它可以制造陶瓷。又因为发达的海运,那里的陶瓷贸易很兴盛。” 说到葵斗碗的用处,他解释道:“可是潮汕人多地少,食物不够,又很贫困,那么就要在米里多兑水,做粥。”于是,葵斗碗都厚重,更耐用且隔热,适合喝粥。
说到 “移民潮” 这个词,“潮”这个字淹没、冲刷掉了太多个体经历,将当时迁移者的生活简单总结成了空大又单薄的历史。而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葵斗碗,这种不起眼的器物则一定程度上抵抗了这种空大,让属于潮汕移民工人的历史具体生动了起来。又这么偶然地,在不属于博物馆的某处,一段旧时劳动人民的历史在垃圾堆里被重拾起来。对于张胜佳来说,这也许也是一段自我民族志的故事,他的身份和家族迁移的故事也被盛载在片葵斗碗的碎片中,被再次记起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