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胸部发育了，我能去买 bra 吗？ 

去年9月，我决定开始接受跨性别激素治疗。在服用雌性激素和抗雄大约两个月之后，我发现胸部开始慢慢发育了。第一次用手感觉到自己的胸有了一点点点点隆起时，嘴上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尽管比我期望的 B 或 C Cup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万事开头难嘛！相比以前完全的一马平川，能够长出来一些，说明我应该还是有一些潜力的：）

在这段时间里，内衣这种东西对我来说还不是刚需，一般就是去蹦迪的时候为了垫一个更性感的身材会穿。但在大约半年之后我发现，虽然它的体积依旧没怎么变化，敏感度却比此前有了显著提高：不仅仅是 ML 时越来越敏感，还有平时穿衣服时衣服摩擦乳头带来的刺激 —— 

这一切都在提醒我，该买内衣了。

尽管从小就在妈妈的衣柜里偷过内衣穿（肯定不止我一个人干过这种事），并且穿女装生活也有5年多，但真等我需要自己去买的时候，还是有点不知所措。

当我点开某橙色网络购物软件，直接用「内衣」作为关键字搜索，立刻发现了让我头大的事情：为什么在罩杯之前还有一堆数字啊？而且好像还有蛮多我没见过的东西，什么钢圈啦，四分之一啦，防外扩啦。

哎，当女孩可真的太麻烦了。

所以，我还是要先从最基础的知识学起：算罩杯。之前一些顺性别女孩朋友和我分享过她们胸部的罩杯，让我对尺寸有了大致的概念。然而等我大致了解了 60、65、70、75 和 ABCD 这些参数并实际量了量自己的身体之后，我马上发现：按照这个公式来算的话，我属于根本不需要买内衣的那批人。适合我的内衣码数，应该叫 65，没有字母，真的太小了。

我又回想起来，初中时很多女生会买的那些有点像抹胸一样的少女内衣。不过看完一圈下来也还是觉得不合适：我希望能靠内衣给我撑起一点乳房的形状来，这样下次去酒吧跳舞，就不用垫两坨随时可能都会掉在地上的硅胶了（别问我为什么会这么写）。

怎么办呢？我想，要不去线下内衣店直接找店员帮忙？

可我对此没有信心。我没有手术，只是进行了半年的激素治疗，身体也还有很多出生时指派的男生特征，声音也还没有练成女声。在那种几乎「纯（顺性别）女性的空间」里，我会被怎么看待？也许会直接被轰出来，甚至报警。

无论我在内心里多么地坚地定认为自己是个女孩，但要和店员解释「跨性别」这件事情真的太困难了。尤其是在我没有手术、没有女孩声音的前提下。

想来想去，我还是叫上了一位女生朋友 K，开始了这次 Shopping。

初次尝试就这样不出意外地失败了！ 

我们的第一站是某个知名内衣品牌。

在粉色为主基调的店面门口，稀稀拉拉站着一些低头玩手机的男生们。而径直走进店里的我，逛了不到几分钟，就已能感受到店员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了 —— 一个留着长发的男的（或者干脆就是带着长假发的男的），穿着女装走进内衣店，把店里许多内衣都摸了一遍（然后又放下），可能是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癖好。显而易见，这是个变态。要不要叫安保过来先？

信任感往往就建立在外表和声音这种第一印象之上。我要怎么让店员在最短时间里知道，我只是希望购买到合适的内衣并且对这里的女性没有任何恶意？只好让顺性别女性朋友 K 帮我出面了。

K 拉着我到试衣间门口，用平和的语气询问店员：她可以进去试衣服吗？

低着头收拾衣服的店员抬头打量了一下我，冷冷地说，女士的话可以，男士的话我们这边不太方便。

K 回复，她就是女生。

我没说话。

店员似乎看出来一些异样。她对着 K 说，如果是女生直接进去就好了，但如果他是男性，出于对客户的隐私安全考虑，这里不太方便他进去。您可以考虑让他先买单付款回家试穿，到时候发现有不合适再来退货。

最后我还是让 K 放下了手里的内衣，压低音量说：「走吧，我确实也觉得不太合适」。然后转头向店员说了声谢谢。

虽然第一次失败了，但我打从心底里是表示理解的。毕竟大部分女性对跨性别可能还是比较陌生的，她们肯定会担心自己的隐私安全和身体安全 —— 尤其是在现在的性别环境下。正因如此，虽然我也可以（凭着女装外表）直接走进试衣间，但这在我看来是一种「失信行为」，相当于我在滥用别人的信任。

这里有一个微妙的边界：从「性别平等友善」角度来说，我拥有走进试衣间的权利；但考虑到这是建立在让渡一部分女性的权利之上（毕竟并不是所有女性都能接受），而且在目前性别环境下也确实存在风险（比如我真的是个变态怎么办？），我认为我有义务坦诚告知自己的身份并尊重所有女孩的选择。

跨性别女性与整个女性共同体之间的信任，就维系在这样的边界里。当这种脆弱的信任一旦崩塌，那么受害的不只是我和这个空间里的女孩们，还有整个跨性别女性群体。 

在现在的环境下，被接纳的理想确实近乎是奢望了。虽然国外对于这些问题也处在争议状态，但至少有很多先行者与商业公司已经开始了改变；而对于国内，能够出现更多的「第三性别」卫生间、试衣间，就已经让我很满足了。

竟意外地找到了妈妈和女儿的感觉  

离开这家店之后，我们走向了广州的时尚天河。这地方相当于每个城市都有的 “女人街”：密密相挨的个体商户小店，没有醒目的 logo 与精致的陈列，你大可以和老板娘们讲价一整天。

走进其中一家内衣店，店员看了看我俩，直接进入主题：「是哪位需要买内衣呢」？

有了刚刚的经历，我还是没有说话。当 K 指出是我要买之后，那位店员立刻用热忱的目光看着我，亲切地问，「您要挑选什么款式和功能的呢？」 

这下我不开口也不行了。 

「嗯……我的胸刚刚开始发育，很小，但是想买一件可以显胸的内衣，你们有合适的吗？」

听见我和绝大部分女孩不同的声音，店员看向我的眼光略微有一丝好奇。她的嘴巴微微张开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合上，马上开始搜罗起来。很快，四五件内衣被塞到我手上：「您看看这几件，功能和款式都不同，但都应该会适合你的……」 而后她又说，「您拿不准的话可以试穿一下的，看看喜欢哪一件。」

出于刚刚的经历，我不太确定地、低下头小声地问，「真的可以试吗？」

她说：「为什么不可以呢？没关系的。」

一下子也说不上来高兴，或许也是因为当时店里没有顾客，店员才同意我用试衣间，但两种天差地别的对待着实让我感觉像是身处不同国度。

我走进试衣间，脱下上衣。转身看着镜子里依然壮硕的自己，该死的身材焦虑又涌了上来。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女孩们的骨骼和身材，没有女孩们的声音，或者直接说，我为什么出生的时候上帝要给我安排一个男性的身体。

我妈经常和我说，信基督一定会得到拯救，可以变得开心快乐。可真要像妈妈说的，有这样一个基督，那我一定会找他算账，问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干。

脑海中还在胡思乱想时，店员突然敲了敲门框：「您穿好了吗？需要帮忙吗？」 

我语无伦次地回答：「嗯……不用了吧？我感觉我自己应该……可以……」还没等说完，只听见「没事的，我进来啦！」说罢她直接掀开了门帘走了进来。

然后她就看见了我在和背扣斗智斗勇但怎么都扣不上的手。 

「你看，背扣这个地方如果一开始你还不习惯的话，可以先在前面扣上在转到后面去的。」 

接下来，她不断地在店里寻找可能适合我的款式，然后再走进试衣间手把手地教我怎样正确穿内衣。她帮我将副乳的肉挤进内衣，在身后拉着我的手告诉我怎样扣背后的内衣扣子。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仿佛就像是一个慈祥的妈妈，耐心地教着一个发现身体刚开始发育的女孩。

而我呢？虽然今年已经24岁，但作为一个女孩的人生，我不过才呱呱坠地半年。 

结完账临走前，我对她们说了句谢谢。

「没有关系的，以后肯定会经常要买内衣，有需要我们会尽量帮到你，别害怕。」

“别害怕” 这三个字，真的是我这些天里听到最开心的话了。

我的身体永远不会有那些“真实”的结构  

「买不到内衣」这种事，只是我作为跨性别女孩在生活中遇到的一个小事。如果把它放大，那就是「厕所问题」的另一个维度：在一些需要对性别进行强烈区隔的地方，跨性别者、非二元性别者的基础生存空间到底在哪里？

一方面，我确实理解很多顺性别女性的担忧：仅凭「心理认同」就可以获得准入许可，隐私和人身安全的确会面临很大的风险。但另一方面，作为跨性别女性，我热切地渴望被女性社群所接纳，可以无障碍地去使用对应性别的公共设施，而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手术，或即使手术之后身材、声音与「典型女性」不符而被拒绝。

我曾在豆瓣上看过一些女孩们描绘月经的画作，从她们的身体中流淌出来的经血，是一片迷人的宇宙和星空。作者说，月经就像是女孩们身体里的月亮和火焰，也可以很美丽。然而，这些在她们身体里司空见惯的美丽，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拥有、也无法感受到了。我不会来月经，也无法生育，更不可能完全变成与顺性别女性一致的性别认同状态。我或许永远也无法成为世界所认知的那种「女性」。

在某个深夜看着这些画作时，忽然就觉得被刺痛了。

当艺术家们想表现「女性」，大多会去描绘那些 cisgender female only 的东西。这很好，可我的身体永远不会有那些真实的结构。但我也是一个女孩子啊。她们羡慕我永远不会来月经，而我却羡慕她们是一个「完整」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