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爸的三个女人 | 别的女孩来信
此刻,我睡在酒店里,旁边睡着我爸的女朋友。我爸睡在另一张床上,打呼噜。
他的呼噜声像一把钝勾坠入,荡起沉在湖底的记忆灰烬。从小到大的片断 —— 各种各样的名字,他、我和他的女人们,像四面八方的洋流倏地交汇、缠绕、交融的命运。
我的妈妈,一个时代普通女性模版
从小到大,我妈一直很爱叫我陪她看旧照片。照片里年轻的她,干净清纯的面孔,一头柔顺的长直发,清瘦的身材,真是穿一个米袋都会极好看。那是成为我的妈妈之前的她。工作以后,我越来越时常翻起学生时代的照片,看着那个 “我” 在对着我笑,我有点懂了。母亲在看旧照片时,她看 “她”,比我看 “我”,隔了更长的人生,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回到故事的开端,我爸当年由于随性报志愿不慎以第三的成绩落入我妈所在的大学。他无心学习,倒是热衷于搞大新闻,在学校里办沙龙、组织读诗、卖咖啡,赚到的钱又带同学们一起去郊游。
如同许多父母的版本一样,我爸说我妈算是校花之一。他的室友喜欢我妈,然后就是老掉牙的剧情:帮室友追女孩,追成了自己的老婆 —— 剧情的另一面则是我妈拒绝了更有钱有权的追求者,至今耿耿于怀,生怕我重蹈覆辙误终身。我爸也算个校草,结婚前,好多个女孩跑到家里对我妈哭诉,倾诉有多喜欢我爸。想必我妈也感受过洋洋得意的烦恼。
我父母的青春是理想主义的一代。一个不读几本萨特、黑格尔无以言的时代,一个普通女孩普通男孩还会认认真真谈恋爱的年代。潮水退去就像青春退去,再古板的人青春的时候也偶尔地激情过。浪潮过后,该长大的人长大了,不再那么激情,剩下那些零星的激情者。
后来就是生活,我妈求稳得让我爸 “快疯掉”,我爸忧郁得让我妈 “见不得”。我妈在 “单位” 里待了一辈子,我爸年纪轻轻从 “单位” 拍桌辞职 —— 两人都说:“结婚的时候不太懂感情”。
长大了的我,显然更像爸爸。于是我和妈妈的关系,符合最普遍的母女关系模版:她期望我工作稳定、婚姻幸福、鸡娃成功。她会建议我考公务员、考教师证,给我安排名校毕业、有房的相亲对象,让我计划好生育年龄。我呢,也像大多数女儿一样连哄带骗尽量敷衍。直到今年,她要求北京的我 “必须” 去上海见相亲对象时,我才意识到,我把我们之间最重要、最艰巨的一些沟通逃避了太久。
她知道你没有去见相亲对象,却不知道你为何不见;她知道你没有考公务员,却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她只能继续催你,以为 “岁数到了你的想法会变的”。你需要认真告诉她为什么,你的价值排序、什么使你快乐,等等。或许她还是不能理解,但你要去认真试一次。
如今的她快退休了。就像其它退休的母亲一样,她会把巨大的注意力投注到我身上。我想先给她寄《82年的金智英》和《如何抑止女性写作》。我想和她好好聊聊她的一生。那是我逃避已久的对话。
我的阿姨,一个不完美的觉醒女性
我爸是那个年代最早辞职创业的一批人,他和另一个叔叔组成黄金搭档大展身手。年纪轻轻赚了太多的钱,为两岁的我开了两万的生日宴 —— 却没带卡。我妈垫付了,她心疼到现在还记得。
这个年轻男人,初尝事业的成功与财富,每天睡到很晚才去上班,没有人可以管他。这样一个昂扬的小领导,在一场面试中遇到了他的第二个女人。后来我叫她 “阿姨”。
刚毕业的阿姨,瘦小而满眼杀气,凌厉的面孔上散发着其它面试者所没有的野性。他们相爱了。她常在有外人的饭桌上,说自己都是我爸一手带起来的:每次见完客户他都一字一句帮她分析当天的所有细节,教她怎么举止、怎么讲话。
而我妈说,那时家里座机总会在深夜接到骚扰电话,接起来后没人讲话。她在准备职称考试,又要带我,心力交瘁。可阿姨说,那电话是另一个女人打的,她坚称她的剧情是在我爸我妈离婚后才开始的。一切已不可追。
在我尚无记忆的幼儿园时期,他们曾共同创业,经历过大风大浪共度了最艰难的时光,最惨的时候,我爸在北方冬天六毛钱过一周。终于,搬进了全款买的新房,她满怀期待地盯了每一处装修。结果我突然住进去了。
我的高中和这个新家一墙之隔。我爸的活跃因子开始显现在我身上,我又是创办新闻社,又成为最爱翻墙上学的学生会主席。我爸乐见其 “基因强大”,非常支持我,常常跟我通宵聊天。
她对我有着不可表达的怨气。可是她的道德,她的清高,她的身份不允许她这么做。再克制再骄傲,还是忍不住总要流露出来,在幽暗隐蔽的对话的缝隙中发丝一样细地流出来。
真的是像发丝一样细小的事:我爸给喜欢喝豆浆的我买了一个豆浆机。有一天,她听一个医生阿姨说,豆浆对她的身体不好。当她讲给我和我爸时,那种眼神 —— 怀疑、怨气,但又怎么可能浇灭这疑心?可我真的,只是喜欢喝豆浆。
还有一次,是我非常小的时候,她的闺蜜载我们回家。在车上,闺蜜教她 “多为自己考虑”,教她怎样 “捧杀” 一个小孩,当着我的面。当时的我确实是听不懂的。但人这种生物很奇妙,有些记忆中的答案会像扔出去的飞盘旋回原点。
如今那个车里的小孩长大了,开始理解她。作为一个性格清高、有文化、喜欢张爱玲的女性,她想要和伴侣更多的精神交流,想要不被小孩打扰的 “一个人的房间”,想要自我实现,这是多么正当的需求。她还和我谈,身为一个女性的觉醒,“有一天你明白过来,会止不住地颤抖、哭泣,回想你的半生,你做的一切,你突然明白过来......”
她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孩子。那时的我也听不懂这一切,只觉得每次听她说完话,心里堵得想流泪,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来,这泪水是复杂的,她也是复杂的。我记得她决绝的神情:“男人,如果得不到他的爱,就要得到他的钱。”
作为一个女人,她爱我爸的有情有义,但一个仗义的人不仅会对伴侣有情有义,他对家人、孩子、朋友,甚至陌生人也会有情有义。起初她一定是默默感慨所托值得的,但随着时间变换,终于成为双方都没错却不可调和的矛盾。
那么就是分开。
“姐姐”,另一个童年的我
在我出国留学,叔叔、奶奶接连重病,所有事都需要钱时,阿姨把我爸告上法庭,索要一笔费用。也是这个时期,一个女孩陪我爸走了过来。她和我年纪相仿,我叫她 “姐姐”。
她被养父母养大,从小便知道了生活的艰辛,很懂事。有一回,三人在家围坐茶台聊天,姐姐聊起和我爸学打羽毛球的事。他们一起去体育馆,没打一会我爸就开始纠正了:球拍不是这样握的、手腕要灵活、背要怎么拧,他一股脑地边说边示范。姐姐明显很不开心了,不过还是努力跟着我爸做。为了练习发球动作,他不停让姐姐发球,发出去捡回来再发出去。
倒并没有发火或者骂她,只是皱紧眉头同时反复认定般地感叹:“你真是一点儿运动天赋都没有啊……” 姐姐已经快哭出来了,这个男人竟然丝毫没有察觉,还在不停地 “指导”。我甚至能想象那些话一字一巴砸在她的脊梁上。
我童年的经历,全部在她和我爸的关系中再度上演。我看着姐姐,好像重新长大了一遍。
小学写语文作业,我把写完的作文,拿给我爸和阿姨看。我喜欢语文,他们也经常夸我。但阿姨觉得那篇不好,让我重写,不写完不准睡觉。我已经忘了为什么不好,只记得我边哭边写完了第二篇。
还有一次,我说我喜欢鲁迅,想成为他这样的作家。阿姨和我爸质问我,鲁迅是哪样的作家?你想要他的什么,很有钱?讽刺辛辣?现在回看,他们只是想引导我。可对于一个兴冲冲地表达与分享自己的孩子来说,得到一盆冷水的表情和诘问,她必定是委屈的。
现在回想这些事的时候,我忽然觉察出阿姨与姐姐的共性。她们都家境贫寒,有着非常不幸的原生家庭。他像是从路边捡回受伤的小鸟,给她们一处家。在鸟儿还小的时候,这个家很大,大得像一片天,她们可以自由自在恣意地飞。但随着鸟儿的长大,房子显得越来越小,外面更广阔的天地愈发呈现。她们一定要飞出去!
作为女儿,我也是那小鸟之一。我开始怀疑,爸爸是不是在她们身上,施加了我小时候被施加的东西:威权的、强大的、以 “为你好” 之名的控制与强迫。就好像羽毛球、写作文的故事,对方可能真的是对的,这太难不让人自我怀疑和动摇。
在笼罩于爸爸影子下的姐姐身上,我看到一种俄狄浦斯式的必然。
那么现在就来谈谈,我有一个怎样的爸爸
爸爸年轻的时候,是那一辈最先锋的人。小时候会为了保护弟弟和弱小同学,一人单挑一群人打架;大学时让长辈老师又爱又恨,调皮捣蛋但又口才极好,以至于校长辞职创业还想拉他去当律师。工作分配到了好单位,没几年就辞职去创业,还当过心理医生、客栈老板,现在经营一家火锅店。
曾经他是个多么完美的父亲,可以和我彻夜聊天,我见到的所有人都称赞他的人品与学识。他去我们高中给大家讲了一堂心理学兴趣课,所有同学都羡慕我。随着我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站在父母提供的条件上看到了更好的可能性时,这个100分的父亲,突然变成了80分。虽然还是很高,但你的内心会很难接受,继而激起你的反叛。
如今屠龙勇士变为恶龙,你会从他嘴里听到很多传统男性说的话,比如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他说,上一句是男人应有的品质,下一句是说女人。
但作为丈夫、家人、朋友,他又那么有担当。他做饭,做家务,给其实没有法律义务的我付学费,“砸锅卖铁” 也不要让我 “没底气”;在亲人重病时可以抛下一切认真照料;对所有人真诚地尊重,在每一场聊天中尽他最大的共情与能力来倾听……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他这一生真的都做到了。
我爸,一个那么有冲劲、有能力,英俊而有才华的少年,他一定也曾无限幻想过,自己的未来该有多酷。他本可以不承担我、不承担他的弟弟、他的母亲,不承担他的伴侣、他的朋友,抛下这一切去追求一个最高的未来 —— 而他承担了所有人,成为一个曾大起大落,如今普通但自洽的人。
他没有实现的那一部分,也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我血液里总涌动着一种抛下一切,去往更广阔之地的冲动。这场冒险不需要任何奖赏,“骑着马去到边疆,所到之地全是赐赏”。(也许你会想问:我会想找一个我爸这样的男朋友吗?除非遇上惊天动地的旷世绝恋,否则我真的很难想象和人共用一个卧室!)
最后,一个小建议:不用因为担心孩子而不离婚。父爱与母爱,不是父亲与母亲在一起还是分开的问题。
附注:离婚的附带好处是,一个小孩在两个家庭长大,会本能地发现 “没有唯一真理观”,感受到世界上有无限多种系统,以及她也可以去创造自己的系统。
我很钟意这个成长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