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同人画手的耽美小史
景 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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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不在场,目光的在场。更是一种自由,而非禁锢。
绝对安全的愉悦
接触耽美之前,彼时流行的霸道总裁和 “带球跑” 文学深得我心。直到上大学后,我的性别意识因为一句现在看来很粗糙的话而觉醒:“在成为妻子和母亲之前,你要成为你自己。” 觉醒后的我再翻开言情小说,已经受不了那种叙事套路:女性一味隐忍地自我感动和默默付出,男性则以爱之名对其进行理所当然的损害。
那时 “第四爱” 的概念还不流行,耽美成为我唯一的发泄方式。与男女、女女、女男关系相比,男男离现实中的女性最远。这是一个安全距离。当被侮辱和损害的对象变成了一位纸片人男性时,满足了我一直以来的癖好 —— 圣洁高贵的付出型圣母 —— 又因为是异性而不会令我有过于强烈的带入感,反而有种奇异的兴奋感。
但如果主角是女性的话,作者和读者便更容易唤起共情,或回想起自己不好的经历。《耽美作品影视化热潮反思》有一句话总结得很好:“对女性角色的拒绝观看,表明着对女性角色的厌弃有相当成分在于对真实世界性别权力关系的不能接受。”
耽美中的攻受更像是女性自造的精致人偶,跟现实中的男同毫无关系。纸片人不会拉屎放屁,更不会有男同性行为的清洁等步骤。作者倘若描写得太过详细,反而可能会被吐槽和排雷。
耽美中的男性,多多少少是一个融合了两性特点的理想化新性别。现在横行的双性、大奶受,生理上基本已经被塑造为女人,只有社会认知的男性身份,和一根非插入用的丁丁。把受的丁丁无用化也是一个阉割的兴奋点,阉了,又没完全阉。也就是说,你的男性武器,在我这不起作用了。你只能变成一个被凝视的欲望对象,背负起了性客体的命运。我还喜欢看男性怀孕,看他们背负母职 —— 每个女性生来就被期待的东西 —— 是什么样子。这种文被统称为 “生怀流”。
虚拟的男人太过美妙!但请不要误会:他们并不是我的恋爱替代品。现实中的朋友曾问我:“你有欲望吗?” 我:“有啊,自己解决就好。” 她问:“那你会幻想一个男朋友吗?” 我诚实作答:“不瞒你说,我梦见过我 CP 。” 朋友笑死,我半恼:“干嘛呀,这对同人女来说是非常常见的!”
我并不会畅想自己和他们发生恋爱的可能,宁可以记录员或观察者的形象,参与我所有 CP 的旅行。归根结底,作为一个异性恋,我并不想成为一个亲密关系的参与者。当我意识到,在现实男性身上找不到我曾经渴望的、非功利化的感情,我宁愿把目光转向女性虚构出来、与自身无关的爱情。
比起永浴爱河,耽美更像我自造的一艘船,我趴在船头守望苦海泛起的爱恨。即使这艘船被打翻,我也只会上岸,不会回到水里。这就是属于我的耽美乐趣:一种绝对安全的愉悦感。
轻松温暖的女性共同体
同人是一种非常神奇的现象。同人是在原来的文本上,使用已有的人物、他们之间的关系和世界观的二次创作。在版权上,同人属于灰色地带,但大量同人对原作也是一种推广,所以官方一般睁只眼闭只眼。
同人的作者们基本纯靠为爱发电,不收一分钱。当然也没人约束,想停在哪儿就断更,任由多年后踩到的人在坑底哀嚎。这种野蛮生长的状态,营造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欣欣向荣。单拎一个同人比较火的作品出来,都能有几万篇精神食粮。我跟不搞同人的朋友讲述,她们都很难理解,怎么会有人不收钱写这么多?
我所理解的同人,来源于想把原作的缺憾都填补圆满。我垂直入坑同人就是看了《千与千寻》之后,对白龙和千寻结局的遗憾,让我总想探索更多可能。于是中学生的我摸到百度贴吧,看了一篇白龙和千寻重逢的同人文,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在同人的世界里,那些我深爱的人物,仿佛又一次活了过来,而且是在我眼前,呼之欲出。如果梅长苏没死、如果洛基还活着、如果十束多多良没有被枪杀……那么他们的世界,会有怎样的变化?我想知道,并一猛子扎了下去。
在同人里,他们无所不能。日漫角色可以去《哈利·波特》中的霍格沃茨上学,现代剧的角色可以穿越到古代,古代角色也可以反穿回来;原作是普通人的角色,可以化身为精灵、魔法师、武林高手、奥运冠军和顶流巨星……《复仇者联盟》中的角色,还能在漫展上读到自己的同人本。
耽美同人创作的数量,远远高于其他性向。原作男女的感情线往往分明,而男男则容易暧昧不清,给人以遐想的空间。可别小看这个空间,它就是同人的精神土壤。同好,意为嗑同一对 CP 的人。这一空中楼阁般的爱好,却可以成为联结女性共同体的粘合剂。在这里,她们由衷夸赞和欣赏彼此,滔滔不绝的彩虹屁特别容易给人树立信心。
在我还是个千分之一吊子画手的时候,人体、色彩都稀烂,只靠滤镜和打光增添一点唬人的成分。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作品,也有几十上百个点赞,有同好留言鼓励。有一年在现实中遇到瓶颈期,我焦头烂额,得不到一点来自别人的肯定,日趋麻木。但是发出一张图、看到 “美到窒息” 的评论时,我抓着手机哭了出来。
我毫不怀疑,就算是五年后、十年后,也会有人摸到这个坑,找粮时给我点上一个赞,或者说几句话。作为一个半吊子的内容输出者,这真的是很开心的一件事。
没有人一开始的创作就很成熟,但在创作友好的氛围中,坚持下去也成为一件相对容易的事情。在 “为爱发电”、鼓励二创的氛围中,同人女写文、画图、剪视频,种种技能,都因为发自内心的产出欲望而逐渐娴熟。那种温暖轻松的女性共同体,是我在现实生活中一直渴望却找不到的。我朋友中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同人圈。在知晓彼此的姓名之前,我们已经有了共同的画像:喜欢阅读文字,对某一方面比较 “较真”,偏爱深度挖掘,有彼此感兴趣的作品。这让我们在第一次交流的时候就同声同气,省略了一大半交友的前提。
我们寻求的是什么?
主流观点认为,耽美作为对男性凝视的反凝视,由女性掌握制高点与主动权,是女性长期性压抑的产物。耽美和性压抑有没有关系,我认为有,但更深的缘由是恐惧。如上野千鹤子所说:“一旦脱掉衣服,双方就不得不直面数千年男女关系的历史。” 在其所著《厌女》一书中,她将腐女文化与女校文化称之为 “无需男性”。对现实中的男性抱有顾虑,为了安全地进行感情体验,耽美文学成了女性书写者与读者共同构建的空中花园。
那么,我们在耽美同人文学里寻求什么呢?《如何抑止女性写作》的作者乔安娜·拉斯将耽美同人视作女性作者与读者内心深处渴望的表现, 她们想要 “一种不需要她们放弃自由、 冒险以及第一等人生体验的性关系......浓厚、 圆满而令人满足的性享受.. ....以及浓烈的感情”,所有这些都是她们在传统的商业色情中找不到的。
就拿我看过的百合漫后宫漫来说,里面90%以上都是女性角色,但她们基本都是由男性视角创造、以宅男为服务对象。作为女性观众,我时常感到,“衣服不必这么露也可以”、“或许胸接近常识的大小我会更喜欢”,以及 “如果不会毫无理由地爱上男主并开始吃醋就好了。” 而耽美显然是另一个极端:女性不在场。有人说这种女性身体的缺失,也是厌女的体现,这显然站不住脚:“各类全女性宅向游戏难道是厌男的吗?”
女性身体不参与其中,但女性凝视无处不在。耽美同人是女性书写和消费的产物,人物和关系都是为了满足女性审美而存在的,与此同时,它也悄然构成了对于传统性别结构的颠覆,如一位网友所说:“很多同人是对男性视角或男性为主的作品的重新解读与架构,女性在这种活动中的热情活跃也许就是一种对男性中心叙事文本的应对策略。”
当然,“并非所有的耽美同人都是政治自觉的, 并非所有耽美同人都是进步的, 并非所有耽美同人都是女性主义的, 但是人们不应该彻底忽略它的进步可能性。” (《文本盗猎者》)就像《如何抑止女性写作》中也提到:“我担心这本书的新一代读者大多会把自己视为被抑止者,而不是那个去抑止别人的人。” 有些耽美作者仅仅因为写了耽美就被网暴,甚至有人以 “为女性好” 的名义,对作者人身攻击。无论出发点如何,都在扼制女性创作的手。
耽美并不能为复杂现世提供解决办法,但它是女性意识到现实问题后的一种回应和呼唤,至少指出了问题所在。当它庞杂到一定体量时,自然会引来观察和思考。更重要的是,如同挑战传统取向的 “第四爱” 一样,耽美同人是 “流行文化中少有的几个可以在两极化性别之外质疑传统性身份的地方”。在商业消费资本与传统父权社会的夹击之下,这种前卫的探索是多么珍贵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