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玛吉·汉布林肖像
一个靠着艺术史知识来认识艺术的观众走进玛吉·汉布林(Maggi Hambling)的展览现场时,可能会感到惊慌失措,因为他找不到解读这些画作的线索,而一个对世界抱着朴素的感情的人——无论他是否熟悉艺术——则可能被这些画作震撼,后者是玛吉·汉布林最好的观众。
“我不是一个‘主义者’(I’m not an ‘ist’),”在一段视频资料中,汉布林对着镜头说,语气中充满对这些僵化的术语的不耐烦情绪。玛吉是一位来自英国的画家、雕塑家,但她不属于任何艺术流派或者运动,就好像假如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艺术”,也仍然会有汉布林所创作的那些东西。

Maggi Hambling,Lett Laughing,1975-6,图片来自网络
第一次在电子屏幕上一个小窗口里看见玛吉·汉布林的几幅作品图片时,我以为是一些抽象绘画,并未留意。但当我后来看到了她的肖像绘画作品的时候,感觉就像被一记重拳击中——它们如此生动,饱含情感,好像每一个笔触都在跳舞。我又重新打开我第一次看到的那几幅“抽象”的绘画,才发现那是栩栩如生的海浪,来自艺术家近几年持续创作的“水墙”(Wall of Water)系列。

Maggi Hambling,Wave crashing, March,2009,版权属于 Maggi Hambling,图片由 Maggi Hambling 工作室提供
这个月初的妇女节这一天,在玛吉·汉布林个展“美即惊骇之始”的现场,我终于真正地见到了这一组画作——巨大,充满力量,油彩的痕迹与巨浪的形态融为一体,站在画布之前几乎能听到海水吼叫的声音。开幕之前,玛吉·汉布林坐展厅在一隅,跟一位记者讲着她的绘画,从角落里散发出来的性格张力和眼前的绘画一起争夺着我的注意力。
可能每一个当面见过汉布林的采访者都没法不在之后的文章里描写她的眼神,那是一种高度聚焦的,能直接将人穿透的眼神。玛吉·汉布林今年 74 岁了,时间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却没有伤害到那双眼睛——或许恰恰是强化了它们。这么多年来,汉布林就是用这双眼睛注视、吸收着世界上的一切。

Juergen Teller拍摄的玛吉·汉布林,图片来自网络
用文字描写汉布林的绘画实在显得十分无力,其绘画中所有的力量都在人亲眼目睹的时候自然爆发。唯一能说的,就是那些绘画是一种真正的绘画,而真正的绘画如今十分少见。它们包含热情,富有动态。如果引用汉布林自己描述梵高和托姆布雷的画作的一句话,就是“仿佛这样一幅画正在你的眼前绘制完成”,而引用约翰·伯格(John Berger)的观点,可以说汉布林画出了面具背后所掩盖的东西,无论她画的是人还是海浪。而如果采取通俗一点的表达,我会说玛吉·汉布林的绘画够狠,没有保留,没有逢场作戏的套路,也没有自作聪明的戏法。

Maggi Hambling,Wall of water 13, war,2012,版权属于 Maggi Hambling,图片由 Maggi Hambling 工作室提供
在谈到绘画的时候,汉布林总是说是说“身体性”(physical)这个词,绘画不止是手指和手腕的运动,而是一个倾注全部身体能量的过程。约翰·伯格说得好:
“画素描的过程中,我有时会感觉自己的手指比眼睛更明亮且敏感,同时它们又确乎比我的智识更加通明。说到手指,就不得不提手;说到手,就不得不提胳膊;说到胳膊,就不得不提肩膀。最佳的绘画状态会用到整个身体——包括生殖器。最终又顺着胳膊回归到手指上来。”
(节选自本次展览画册中刊载的文章《235 天》,原为艺术评论家、作家、画家约翰·伯格为著作《玛吉与亨丽埃塔:玛吉·汉布林画作中的亨丽埃塔·莫莱伊斯》(2001)所做的序言。)
“包括生殖器。”这很重要,并非耸人听闻。玛吉·汉布林接受此次展览策展人菲利普·多德德(Philip Dodd)采访时说,“我确实感觉油彩是我做爱的对象。……和做爱一样,绘画的本质是一种身体的体验,无论你花了多长时间创作一幅画,都是在等待最终形成的那个瞬间。一瞬而已。”

Maggi Hambling,Henrietta,June,1998,版权属于 Maggi Hambling,图片由 Maggi Hambling 工作室提供
如果沿用这个比喻,那就可以说汉布林是一个只能同“真爱”做爱的人。她在肖像中只描绘爱的对象。甚至直到他们逝世,她依旧在棺材前、在停尸房一遍一遍地描绘他们——他的父亲、母亲,她的爱人亨丽埃塔(Henrietta)。所以,尽管汉布林每天早上都画一幅素描(drawing),从 1960 年一直画到今天,她仍然可以避免画面流于陈腐——好比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会觉得每一天看到的他/她都是新的。

Maggi Hambling,Father 37,1998,版权属于 Maggi Hambling,图片由 Maggi Hambling 工作室提供
“我画的是能影响到我的东西,是击打到我的心的东西。但是这之后我必须把我自己移开,进入工作室,开始画画。我每天早上起得很早,什么都不干,第一件事就是先画一幅画。要做一个艺术家,你必须得在生活中后退一步。我总是很羡慕那些人,他们总在跟别人睡觉,总在醉酒,尽享快乐。但是,如果你要做作品,就要非常有纪律性。”玛吉·汉布林在这次展览开幕后的采访中说。 “我不去想很多,我不相信思考,我相信做。百分之一的灵感,百分之九十九的坚持。必须每天去工作室,这些画才能诞生。”

Maggi Hambling,Wall of water 6,2011,版权属于 Maggi Hambling,图片由 Maggi Hambling 工作室提供
2002年,玛吉·汉布林开始描绘家乡英国萨福克郡沃尔德海滩旁的海浪拍打海堤的场景,形成了“水墙”系列。“这些巨浪很美,同时也很可怕,拥有全部的自然的力量。一道人造的小小的防波堤在画作的底部展开,而巨大的海浪会将他们击碎。让我们觉得自己很渺小,毫无意义,”汉布林说。
她所画的每一幅海浪都不相同,曾有人精当地说出,汉布林画的海浪也是海浪的肖像。这实在没错,这些海浪并非风景,而是北海的巨浪每一个瞬间的肖像,是它本身的生命形态的展现。这与汉布林自己对“肖像”的理解一致,她曾说:“伦勃朗创作的最小幅版画中最不起眼的鸡窝,都是一幅那个具体鸡窝的肖像。”
“是绘画的主题选择了我,”汉布林说,“而不是反过来。所有绘画的方法都是被主题所控制的。我只对画坏了的画负责,我必须得毁掉那些画。而其他的画,比如这次展出的自画像,是在一个早晨,它自己完成的自己。”

Maggi Hambling,Self portrait,2017,版权属于 Maggi Hambling,图片由 Maggi Hambling 工作室提供

Maggi Hambling,Wall of water,2011,版权属于 Maggi Hambling,图片由 Maggi Hambling 工作室提供
为什么海浪的主题在这个时候出现?一方面,汉布林曾说要不是自己曾每天都去画大海的素描,就不会有今天的“水墙”系列,另一方面,也同时间有关: “随着年事渐长,我和沙滩的联系日益紧密,包括我生活的那片山塔上的每块鹅卵石。大海正在侵蚀我们的那一小片海岸,就如同是时间正在侵蚀我的生命。和时间一样,海水离我越来越近——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人。而我们是如此渺小,就这样站在这里眺望着广阔的地平线。”
(节选自本次展览画册中策展人菲利普·多德对玛吉·汉布林的采访) 我以为汉布林这几年画人的肖像画得少了,但她否认了这一点。“我仍然在画人,我在做的最近的一个系列,是大笑时的人。我觉得笑很严肃,很重要,如果人们不笑的话,他们怎么能活下去呢?”

Maggi Hambling,Laughing 2,2018,版权属于 Maggi Hambling,图片由 Maggi Hambling 工作室提供
汉布林烟不离手,她曾经还参加过反禁烟的抗议。她也是公开的同性恋者,是石墙运动、LGBTQ 活动的长年支持者。但她对于把“政治正确”当作行事标准不太满意,她说:“我觉得这很糟糕、很糟糕、很糟糕,让人不敢说话,鸦雀无声。我自己非常不擅长这一点,我比较倾向于去说我所想的,给自己找点麻烦。”
展览“美即惊骇之始:玛吉·汉布林的绘画艺术,1960-”正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出,展出了这位世界级艺术家油画、版画、素描写生和雕塑在内的 60 余件作品,其中包含“水墙”系列,以及她最早的和最近的人物肖像绘画。 展览将持续至 2019 年 5 月 1日,随后将在广东美术馆展出。

Maggi Hambling,Lett dreaming (working drawing),1975,版权属于 Maggi Hambling,图片由 Maggi Hambling 工作室提供

Maggi Hambling,Father painting 8th December 1997,1997,版权属于 Maggi Hambling,图片由 Maggi Hambling 工作室提供

Maggi Hambling,Cuddling skulls,1995,版权属于 Maggi Hambling,图片由 Maggi Hambling 工作室提供

Maggi Hambling,Covehithe, late afternoon,2005,版权属于 Maggi Hambling,图片由 Maggi Hambling 工作室提供

Maggi Hambling,Jonathan reading,1960,版权属于 Maggi Hambling,图片由 Maggi Hambling 工作室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