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装在虚拟皮套里的人,发出自己的声音:从A-SOUL塌房谈起
在元宇宙的概念出现之前长达三年的时间里,身为阿宅的我都把观看 “虚拟主播” 的直播当做自己的兴趣。
虚拟主播,是以 “二次元” 形象打游戏、唱歌、聊天,进行各种直播活动的虚拟主播们,他们被称为 “Virtual(虚拟)YouTuber ”,简称 Vtuber 或 Vtb。在中国,因为直播平台从 Youtube 转移到 Bilibili,中国本土的虚拟主播被称为 Vup (虚拟 up 主)。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打开 Youtube 或者 Bilibili 的虚拟主播专区,随便点进一个直播间,你都可以看到一个可爱鲜活的虚拟生物正在那里一边打着游戏或唱着歌,一边实时与评论区的观众互动着。Ta 或漂亮或帅气,可能背上还有一对天使翅膀,甚至本身就是一只毛茸茸动物,身体动作间发丝也随之轻轻摇动着,眨着五颜六色的眼睛,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有时候按下预设好的动画按键,还能做出脸红或者哭泣的特殊表情。
如果在直播间打赏礼物,你心仪的那个 Ta 又会笑起来,用虚拟角色的脸念出你的名字,对你说 “谢谢”,甚至接着你的话茬在直播间里聊起天。
看这些 “皮套人” 的直播,包括观看匿名版上永不休止的讨论与争吵都已经是我的日常。我也曾试着给自己制作了一个“皮套”,短暂地作为不知名虚拟主播活动过,做一些读书电台和游戏实况,只是水平太差,最后直播了三个月就自主“毕业” 了。不过这期间我收获了一些朋友,有些甚至已经是现实里见过面的好友。
就在 2022 年 5 月 10 日,中国的虚拟主播圈产生了一条地震级的新闻:顶流虚拟主播女团 A-soul 突然宣布团内成员 “珈乐” 即将毕业。同一天,作为珈乐的扮演者的私人账号被曝出,里面记录的从事这一行业之艰辛完全了颠覆了粉丝的想象,让这场讨论从一个虚拟主播的 “毕业” 延伸至现实中事关整个虚拟行业的劳动压榨问题,以及对于虚拟人格扮演者的人权问题的讨论。一时间圈内的所有人似乎都在讨论这个话题,更有许多 A-soul 的粉丝自发组织了对于运营的抗议活动。
说起这次事件的前因后果,我们还是要从虚拟主播这个特殊角色开始聊起。
我游玩过很多第一视角的二次元游戏,但是虚拟主播也与动画游戏不一样,不是预设好的对话选项和回答,也不是游戏主人公和游戏角色的互动。你知道,起码在被主播念出名字的这一刻,屏幕后的你是真的被你爱的那个二次元人物所认知了。
当然,虚拟主播其实都是真人。或许很多人会误解虚拟主播是一款 AI ,但其实 AI 技术还远没有发展到能自然地直播互动的地步。
他们不是 AI ,也不同于初音未来那样使用音源库和模型进行歌舞创作的虚拟歌姬软件。虽然虚拟主播的名字前同样加着 “虚拟” 二字,但那是指直播间里他们的二次元形象,每一个虚拟主播的背后,操控着漂亮 “二次元皮套” 与你互动的,都是一个和你一样的真人。
说得更简单一些,只要现在你动手给自己画一个二次元形象,再下载一个 Live2d 软件,把你绘制的形象制作成模型(当然你也可以花钱雇佣动画师,想要拥有一个最基础的模型远比你想象的简单和便宜),接着下载一个 Facerig 之类的免费动捕软件,最后打开家用电脑的摄像头 ——来,对着电脑屏幕笑一下吧,你就可以看到屏幕上的二次元人物正和你一起微笑、眨眼、歪头。好了,从现在开始你也是虚拟主播了。
至于在屏幕后唱歌说话的那个人,则被称为 “中之人”。中之人的字面意思是 “里面的人”,广泛来讲,你也可以管动画角色的配音演员叫中之人。只是为了最大程度地维护这个二次元的世界,虚拟主播的圈子里默认不会谈及中之人的存在。虽然我们都知道虚拟主播的皮套下面是真人在演绎,可谁也不会说,这是虚拟主播圈的默契与基本礼仪,是构成这个行业的基石。
只要进入直播间,按下开播按钮,你代表的就不是你,而是那个二次元世界里的生物。
这也是我曾经想要成为虚拟主播的原因。我曾经梦想,在这里我们可以抛下肉体,成为仅仅漂浮在数据与电子海洋里的“虚构生物“。我曾经梦想,在这里我们可以成为现实里无法成为的那个样子,做现实中做不到的事,观众也能对我们做现实里不能做的事。
我的朋友 “宇宙骑士”(化名)是一名现在还在活动的虚拟主播,她觉得自己曾经在这个行业里看到了新的创作可能性,想要通过 “虚拟主播” 的媒介和最新的技术来做一些不一样的创作,所以给自己绘制了一个 “皮套”,甚至进入虚拟主播公司做过一段时间的职业主播。我们都曾经心怀雀跃地梦想过,就在这个时代,我们所活的这个今天,我们将会一步跨入科幻小说里所描绘的那个世界。
当然,你也许发现了,我在这里用的都是过去式。
“只是画大饼罢了!” 现在再提及这个话题时,宇宙骑士不屑地嗤笑了起来。她说在她看来,虚拟主播这个行业的寿命也差不多到尽头了。虚拟主播是有极限的,因为我们还是不能创造出一个真正的 Ai 主播,或者真正的虚拟,真正的元宇宙。
根据 2021 年的网络统计,现在世界上约有四万个虚拟主播。
有一则现实里的笑话是,某位虚拟主播的中之人发推特吐槽,自己在大学课堂上用电脑赶工制作自己的虚拟主播模型,被邻座的同学给发现了。结果一聊才发现,对方正是另一名虚拟主播。
2016 年,第一个虚拟主播 “绊爱” 诞生。从这个以 “AI” 作为自己的名字,其实却需要声优在后面实时演出的虚拟女孩出现开始,虚拟主播的存在便在日本的二次元爱好者之间飞速传开并拥有了大量拥趸。又因为制作简单,成本极低等等原因,一时间网上涌现出大量虚拟主播们。
除了有公司加持的绊爱以外,这段时期产生的虚拟主播大多是普通的二次元爱好者自发扮演的,这也就涉及到二次元爱好者原本的生态圈的问题。在虚拟主播诞生以前,很多二次元爱好者因为不善言辞,露脸会不好意思,或者总之就是嫌麻烦不想露面等等原因,在制作视频或者发布自己唱的歌时就会选择绘制一个二次元形象来替代自己出镜。因此虚拟主播的出现对性格大多比较内向的宅男宅女们来说则是刚好。
当然,也有更多人以前并没有制作视频经验,甚至没有特殊的才艺,仅仅是因为自己也喜欢虚拟主播,所以自己也想成为虚拟主播,我和宇宙骑士都属于这一类。诚然我们的才艺显然比不上前者,也自然做不出什么明星偶像的氛围,我们是素人。看 “素人” 的直播的感觉,会更像在和网友聊天,这才是大部分底层虚拟主播的现状,大多属于玩票性质。
以前就有在进行类似视频音频创作活动,后来转行成虚拟主播的行为被称为 “转生”,又因为使用了新的虚拟形象,所以以前的账号被称为 “前世”。同样的,为了维护现在的这个虚拟形象的 “人设”,所以挖掘中之人的 “前世” 及其他过去的事,也是圈内默认的禁止事项。只不过总有好事者会根据声音的相似度等线索去挖掘那些隐私。
当然,那些热衷于发掘 “前世”账号,然后发到匿名讨论版上的人,大多只是为了找乐子。可一旦涉及照片,挖掘中之人的真实信息是比挖掘前世账号严重得多的禁忌,因为它很容易就会变成网络人肉行为,甚至危害到中之人们在现实里的人身安全。可要说谁最擅长这些网络跟踪,谁会花最多的时间在网上到处搜寻信息,还不以获取金钱为目的,也恰巧是他们,与虚拟主播的受众群体重叠度很高的一些深度二次元 “宅” 们。
更别提,虚拟主播圈也有私联现象的存在。真的会有观众会想见一见自己心仪的皮套下的那个人,宇宙骑士甚至提到,在她任职于虚拟主播公司时,经纪人会诱劝她们与打赏比较多的富裕观众见面吃饭,“也不会勉强,但会说这样做对你好”。甚至早在招人简章里,就明确对外貌提出了要求,为的就是不让真人照片流露出来后粉丝的幻想破灭,乃至于以中之人的外貌来吸引粉丝。“很多企业都在这么做,这是一种营业手段”,她这么说。
我也开通着好几个虚拟主播的 Youtube 会员,哪怕我没有时间看直播了,依然安心为他们 “纳税”,偶尔上去打钱。尽管我其实看过他们的中之人信息,乃至于匿名版里流传的照片,甚至知道许多主播私生活里的所谓 “黑料”。一方面,我清楚虚拟的幻梦并不存在,另一方面,我依然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个虚假的梦。正因为我们是花钱的人,所以比谁都清楚自己是在为什么花钱:观众当然知道这个会对自己说话,念出自己名字的虚拟主播不是真正的二次元生物。皮下的 “中之人” 不可能真是一个完美的人,大多数人会选择自己不去接触那些有关中之人真实信息的内容,或者像我一样,哪怕知道了也会分开看待。只要不听不看不知道,就能不受打扰地享受虚拟主播带来的快乐。
对于中之人的讳莫如深,说到底是为了避免将现实里的烦恼带到二次元的安乐窝里。起码在这个直播间里,这是二次元的世界,观众可以忘却现实里令人疲惫的一切。
哪怕这种体验要付出真金白银。
但是这是自发的,几乎所有虚拟主播的直播都能免费观看,而之所以付费打赏,比起精美的皮套,更多的是为了感谢中之人的辛苦演出。这些钱都是为了支持中之人能继续提供直播。
有人会为虚拟主播花钱,当然也会有人想要分到这些钱,这些人可就不局限于最早的那一批二次元爱好者们了。像偶像事务所一样,运营虚拟偶像的事务所、公司与小规模的社团都纷纷成立。
对观众来说,在虚拟主播越来越多的当下,比起势单力薄,能力良莠不齐的 “个人势”(个人独立进行直播活动),“企业势”(隶属于事务所进行活动)虚拟主播往往拥有相对精美的模型,和足以进入事务所的 “准偶像” 级能力,更容易在众多虚拟主播中脱颖而出。
现如今全世界最大的两家虚拟主播公司 Hololive 和彩虹社都成立于日本,前者诞生于 2017 年,由互联网技术公司转型而来,现在在活动的虚拟艺人有 72 人,其中营业额最高的女性虚拟主播润羽露西亚在 2021 年的营业额达到了 1.73 亿日元,紧随其后的女性虚拟主播桐生可可也创下了 1.72 亿日元的记录,两位从出道开始计算的总营业额都各自到达了两亿四千万日元以上。
彩虹社则创立于 2018 年,现在旗下在活动的虚拟主播有 200 人。根据互联网上的统计,四年之间,以运营彩虹社为中心的株式会社 ANYCOLOR 的营收飞速增长,从第一财年(2017 年)的1662 万日元到如今的第五财年,前三个季度( 2021.5.1-2022.1.31 )就达到了 101 亿日元,约合人民币 5 亿以上。今年四月,ANYCOLOR 已向东京证券交易所提交上市申请,且已被批准,没有意外会成为虚拟主播界首家上市公司。
为了进军全球市场, Hololive 和 彩虹社都在这两年分别推出了使用英语直播的虚拟主播组合,彩虹社旗下男性英语虚拟主播 VoxAkuma 在中国弹幕视屏网站 Bilibili 的首次直播时长一个小时,就收获了超百万人民币以上的打赏。
当然,不论是海外的企业还是中国本土的企业,都没有放手中国国内虚拟主播市场的意思。
最初期的中国虚拟主播圈主要由 B 站上爱好者自主搬运、译制的日本虚拟主播的直播录像构成,虽然其中也包含部分国内的二次元爱好者进行的虚拟主播活动,但使用中文进行直播活动的本土主播们反而一直都没能获得如日本主播那样的大量人气。这或许是因为对于国内的二次元爱好者来说,“二次元角色都是说日语的” 是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因此直到现在,中国的虚拟主播行业一直都处于一个不温不火的阶段。
尽管 Hololive 与彩虹社也曾各自试图在中国开展虚拟主播业务,但是前者已经因政治问题退出了中国市场,而后者与中国视频网站 Bilibili 合作开设的虚拟主播企划 VituaReal 虽然在经营上步入正轨,却也最终没能显示出像是日本 Hololive 或者彩虹社本部那样在行业内独占鳌头的盛况。
不管是 VituaReal,微笑科技推出的你“虚拟次元计划”,CCTV-新科动漫推出的 “新科娘”,甚至一些电视台选秀节目,都没能打造出中国虚拟主播的顶流,或者 “第一大箱”(“箱” 指虚拟主播公司或社团)。
或许直到 “A-soul” 的出现。
2020 年,国内知名娱乐公司宣布即将推出一个由五位虚拟主播女孩,向晚 Ava、贝拉 Bella、珈乐 Carol、嘉然 Diana、乃琳 Eileen 组成的虚拟女团。
这不是乐华第一次试水虚拟主播行业了,在出道宣传视频上,以极高技术力制作出的精美 3D 模型女孩们又唱又跳,俨然是二次元版本的优质偶像女团。不同于虚拟主播常见的 Live2d 皮套,3D 模型因为成本高昂,演出者还需要身穿极其沉重的全身动捕服,目前只有少数知名虚拟主播才能拥有。
乐华宣称这个虚拟女团已经筹备了两年,看起来诚意十足,PV 的最后,黑底白字大大写着 “永不塌房”,似乎可以解释这个老牌娱乐公司是为什么投入大笔资金在虚拟女团上。虚拟美少女,永远不会变老,永远年轻漂亮,永远不会传出绯闻,永远完美的人工偶像,从公司到偶像消费者,多少人对于这样的概念梦寐以求,似乎我们的生活很快就会进入科幻小说里的时代。
乐华的梦想很美好,但是虚拟主播观众起先并不买账,其中很大的原因出在乐华身上。二次元爱好者向来自成一个圈子,既然自己的小众爱好不被大众所接受,那自己也绝对不接受大众。尤其是对于三次元特色的 “饭圈”,虚拟主播观众们,或者说二次元们,似乎从来都是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不屑与之为伍。
老牌娱乐公司乐华的名字在虚拟主播圈内显得如此扎眼,加上这个公司本身也素来绯闻缠身,不论是出于 “二次元的自尊心”,还是担心资本力量把自己视为好割的韭菜干一票就跑,A-soul 官宣的当初,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个企划冷嘲热讽。
加深了这种猜忌的,是 A-soul 的中之人问题。
与一直以来的虚拟主播不同,她们似乎并没有那么”二次元“。这五个原本作为乐华娱乐旗下的偶像练习生而被培养的女孩们,或许在唱歌跳舞上都很优秀,却不是那么了解二次元的世界,也不知道该如何与说着许多二次元“黑话”的观众们互动。对于直播间内观众们接二连三抛出的互联网成文梗,她们不知如何作答,也不太会玩流行的网络游戏,直播间的情况一度可以说是 “跨服聊天”。这个情况在团队的唱歌担当珈乐的身上尤其明显,她有漂亮的歌声,可在首播直播间里却几乎不会说话,磕磕巴巴。
两项原因加起来,虚拟主播观众对于这个企划的提防与反感就更深了。“二次元” 们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抵抗,比如刻意玩梗、说 “抽象话”,特地去各种无关场合提及 A-soul 的名字试图招致反感等等,来试图把这个企划搞臭,期待她们早点成为一个笑话。
“圣嘉然” 这个有名的网络梗就来源于此。或许你没有看过嘉然的直播,甚至不知道这个处处被提及的女孩到底是谁,但是如果你上网冲浪足够多,总能在各种地方,比如电竞直播甚至是校园墙里看到她的名字。
玩梗只是一时的,当最初的骚动逐渐平息,更多人反而被这些 “梗” 吸引来看 A-soul 的直播。无论心里有再多嫌隙,他们还是会惊异于 A-soul 展现出的顶尖技术力,以及老牌事务所与真正的偶像练习生们展现出的职业级态度、努力与营业素质。现如今大部分的虚拟主播依然是兼职或出于个人爱好而直播,年轻的少年少女们很容易因为情绪敏感又或者个人生活的私事就突然一言不发地退出虚拟直播业,又或者在网上亲自 “下场” 吵架。
但 A-soul 对此的态度截然不同,虚拟女团的定位是 “永不塌房” 的职业偶像。你说我们不够二次元,好,那就去练,像是女团成员花上无数个小时在练功房练习唱歌跳舞一样,我们就花时间去练去学习你们口中的 “二次元”。
对于首播表现最不理想的珈乐,A-soul 企划亲自招募了 30 名志愿粉丝对她进行封闭式的内测直播训练:封闭式打网络游戏,学习和粉丝说话,甚至是练习如何长时间对着没有一人的直播间和空气聊天。集中训练后,珈乐的不善言辞等问题得到了明显改善。这 30 位粉丝被戏称为 “ 三十皇珈骑士”,而后皇珈骑士便延伸为所有珈乐粉丝的名称。
毕竟谁能拒绝一个真的在为了打动自己而如此努力的女孩呢?尤其是她还有着漂亮的二次元皮套,美丽的歌喉,还有动人的舞蹈。
这种养成女团的羁绊感令二次元观众们也难以拒绝。
而最早因粉丝的那段 “好想做嘉然小姐的狗” 而出名的嘉然,因为她在直播间里永远是那么温柔、善良,富有同情心,也开始得到更多的观众的喜爱和传播。某段广为流传的直播录像里,嘉然在读粉丝来信,其中一位粉丝送来了自己的日记,记录自己在工厂上班的疲惫生活,只有看虚拟主播能成为慰藉云云。屏幕上的二次元女孩本来只是以欢快的语调朗读着,可读到这里时,念着念着,突然转过了身体(或者说模型),隔着屏幕都能听到她哭泣的声音。
嘉然说话有点口音,感觉呆呆的,每天发日常问今天吃什么,但是当她读着粉丝日记哭出声的瞬间,就连一批 “乐子人”也不由得为此动容,“圣嘉然” 似乎从一个梗变成了一句真心实意的夸奖。
“我觉得她是一个被爱得很好的女孩”, 一位嘉然粉丝在匿名留言板里这么说,“感觉嘉然和其他那些为了赚钱做虚拟女主播,搞得和某鱼某牙主播似的那种,不一样。她肯定被爱得很好,在很好的一个家庭环境里长大。从小也就学学唱歌跳舞什么的那些,没有生存压力,所以才有多余的爱分给别人。她真的是一个被关爱着长大的女孩子,所以才有纯洁的内心和灵魂,和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不一样。”
只是很可惜,现实并非粉丝们想象的那样。他们心里想象出的那种,被现实世界关爱的很好于是有很多爱能分给别人的完美幸运女孩,在现实里并不存在。
2022 年 5 月 10 日,这一天我和平常一样打开自己的微博和 Bilibili,准备看点虚拟主播打发时间。但是一条消息突然迎面冲在了我的脸上:
A-soul 官方突然宣布,珈乐 Carol 即将毕业。
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距离 A-soul 的诞生刚刚过去了两年,这两年间似乎一切都在走上正轨,数据和流水都蒸蒸日上,无论是成为 Bilibili 百大主播,“最强舰队”(舰队:指 Bilibili 月费会员数,月费从每月一百多到一千多人民币不等),还是日用品代言,A-soul 俨然已经做到了 “国内第一大箱”,而被宣布毕业的珈乐在这个团体内也是人气上游者。虽然早在 4 月中旬,就有疑似内部人士透露过珈乐会毕业的消息,但直到 5 月 10 号这个消息公布时为止,没有任何人相信风光无二的国内第一虚拟女团的歌手担当会在这时宣布毕业。
“身体和学业原因” 不过是虚拟主播粉丝早已见惯了的一种说辞, A-soul 的中之人都是隶属于娱乐公司的职业偶像,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不争事实。尽管有着禁止公开讨论中之人情报的 “默认规则” 存在,但在如此有冲击性的消息面前,粉丝们立刻着手从茫茫的互联网海洋里寻找珈乐中之人的 Bilibili 小号,个人微博账号等等,试图从这些踪迹里找出自己喜欢的女孩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并不难,当天下午,网友就发现了珈乐中之人的网易云小号 “三松许”。她发布在其中的内容,是这个我们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小偶像从出道开始记录下的,一点一滴的 “真实的她”
生日活动营业额超百万人民币,光是卖主题虚拟皮肤(类似 QQ 空间皮肤)都能卖出一千万元的虚拟偶像的中之人,她的真实生活与粉丝想象的那种顶流偶像般光鲜亮丽的生活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遭到了严重的职场霸凌。
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我们可以看出,珈乐的中之人一直是超负荷工作的状态,压力过大导致的暂时性失声与失聪,胸腰椎疾病,即使有亲属与医生的警告,却不得不继续高强度的舞蹈训练直到凌晨三点,些许日常照片里可以看到草率包扎的伤口。而 “没有钱” 等等经济上的坎坷更加不像是这个顶流女团成员应该说出的话。
“真的 痛恨”、“知道那些自残自杀的人是怎么涌起这股念头了” 等等,又暴露出了中之人的心理健康问题已经非常严重,而更让粉丝感到愤怒的是在这些信息中所展现出的 A-soul 运营方的作为:“屋外黑,屋里更黑”,“希望不要耗我时间,情绪,既然推我走就干净结束”,“约谈被人张口闭口真人出道的骂”。
根据此前早在四月就透露出珈乐毕业消息的内部人士和其他网络上的爆料,A-soul 中之人的工资仅有每月 7000 元人民币,没有提成。女孩们身为各自坐拥数十万粉丝,国内最顶尖的虚拟主播顶流,穿戴动捕服每天又唱又跳,几乎全年无休地高强度直播,在杭州这个一线城市的工资仅价值七千。在团队运营转至字节跳动后,中之人的收入涨到了 1.1 万元,加上提成的百分之一,也就是说喜爱 A-soul 的粉丝们为此开通的月费 138 元的会员,到了中之人手上仅有 1.38 元人民币。而这甚至还是有条件的,是只有 2020 年签署的两年合同到期后继续续约才有的。
珈乐拒绝了续约,随后遇到的或许就是被营运方以真人出道威胁。此前不久,她刚刚遇到了中之人暴露的 “开盒危机”,虽然没有引起更大的波澜,但是从这次曝光出的消息看来,向外暴露她个人隐私的人很可能也是在公司的授意下而为之。
尽管具体的合同内容尚且可知,但现有的信息已经足够令 A-soul 粉丝愤怒。虽然最初是被虚拟主播的精美皮套吸引而来,但是没有人能接受那个每日陪伴自己,亲口对自己的说话的女孩遭到这样的对待。虚拟主播的粉丝之间流传着一句话,叫 “为皮(指虚拟模型)而来,为魂(指中之人)而留”。对于虚拟主播观众而言,他们更多是为了皮套下那个 “有趣的灵魂” 而自愿付费。但这些为爱发电的打赏甚至一点也没到达他们为止付费的那个“魂”的手上,这是粉丝所不能接受的。
我看到 Bilibili 主页上,A-soul 的粉丝后援团自发团结起来,起草了宣言与长文要求官方说明真相,改善中之人待遇,保证中之人的合法权益,又或者许多粉丝主动取消了对于 A-soul 成员的关注,甚至一些 “技术宅” 拿出了可以在直播间自动发布弹幕评论的程序。5 月 11 日,珈乐的毕业直播中,满屏都是自动留言机器人刷的留言:不去鸟巢了,我们回家。
虚拟的滤镜顷刻间像是梦一样褪去,在现实的一地鸡毛面前,那些闪闪发光的顶流偶像光环和 “她一定是被保护的很好”的称赞变得像是最大的讽刺。有人找出了当时嘉然读着打工人粉丝来信流泪的剪辑,在评论区留言 “以为是共情力强,原来是感同身受”,“她总说着今天吃什么,又说喜欢泡面,我还以为是大明星没有架子,还挺开心的。没想到是真的只能吃泡面”。
“没有圣嘉然,只有普通人。”
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曾经,我试图给国内某虚拟主播公司投简历时,我看到一百道基础知识考题问卷的最后有这么一道题:“道明寺ここあ所处 vtuber 团体因为什么导致风评跌落?”
这里指的就是震惊 V 圈的游戏部事件。
2019 年 4 月 5 号,一条简短的求救信息突然出现在日本的 LUNA TV 和知名匿名讨论版 5ch 中,发布账号高度疑似知名虚拟主播企划 “游戏部” 主播中之人的推特小号。
几乎没有任何互动的推文里,号主诉说自己被职场霸凌,被辱骂为废物等的惨痛经历,又或者处在被严密监控的环境下,言行随时被人监视,又或者通宵之后只能睡 4 个小时又起来上班,甚至还有 “好想把声带切下来给别人” 这样的发言。偶尔只有一两个人会在账号下留言,可以看出,是四位在现实里关系密切身处同一个职场的人在互相安慰着。
随着推特中投稿的音声内容比对,这四人很快被确认,正是当时以精美有趣的 3D 动画投稿红极一时,彼时日本的顶流虚拟主播企划 “游戏部” 的成员。
这么一看或许与三年后的 A-soul 事件极其相似,同样是隶属大公司的顶流虚拟偶像企划,同样是以高技术力与精美模型见长,同样是大量人力物力共同支撑起的企划,也同样的,是中之人在整个企划里待遇极其糟糕,甚至得不到基本的尊重的问题。
乃至于直播内容都是造假的。虽然游戏部企划以 “快乐地玩游戏” 为卖点,但却为了视频效果逼迫不擅长某类游戏的中之人连续 48 小时 “耐久” 上分,甚至请来游戏代打预先录制好游玩游戏的视频内容,再让中之人对着录好的内容的配音。
我对此有些震惊,主要在于那些中之人原本就很擅长打游戏,为什么要造这种假呢?事后询问 V 圈资历比我深夜长的多的宇宙骑士,她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吐槽了一会儿日本黑心企业后,她只是说,”这种其实是为了防止中之人在红了以后直接跑路,或者中之人超过皮套的知名度了。这是企业出于自身利益所不愿意看见的。就比如说中之人特色过于明显,公司以后在换人的时候就不太好换了。这样做,哪怕以后你离开公司,想要靠着上一个皮套的名声去其他地方求职,你也做不到,你没有任何可以声称是自己做的的成绩。“
4 月 6 日,对相关事件的讨论就登上了日本推特趋势榜第一。在虚拟主播行业刚刚起步不久的 2019 年,这次事件作为首起被爆出来的恶性职场欺凌事件引发了海量的关注,几乎把当时业内的所有公司和知名主播都卷了进去,甚至游戏部背后公司的投资人都站了出来要求说明。Unlimited 公司在压力之下接连发布了多次声明,几番推推扯扯之下,运营方终于承认了中之人推特小号里的内容全部属实,并为此道歉。
但是道歉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在那之后,原本的中之人陆陆续续在半年内顺利完成了解约,红极一时的游戏部企划也就此解散了。
游戏部企划艺人欺凌事件已经成为讨论虚拟主播中之人的合法权益时的一个经典反例,在之后不久发生的 “绊爱” 更换中之人的事件中,网友也因游戏部的前车之鉴而完全拒绝买账。对自己也身为中之人的宇宙骑士来说,“绊爱” 事件在她看来甚至远比游戏部还恶性,因为哪怕原本的中之人已经站出来大喊说我不想毕业,想继续作为绊爱活动,最后还是“被毕业” 了。她想要维护绊爱这个虚拟的美好形象,但是这不被公司允许,他们甚至不允许中之人有自己的想法出现。“如果说你不想作为中之人被换掉,好,那就直接榨干你的商业价值然后让你毕业”,宇宙骑士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冷淡。
因为职业的特殊性,虚拟主播的无法公开抛头露面,也无法以自己的名义夸耀自己所做下的成就,也因此,比起一般艺人,在面临劳动纠纷时,他们更加缺少渠道去维权。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历史总是会重演,被称为 “ V 圈最大恶性事件” 的游戏部事件是被曝出的第一起,但是绝对不会是这个行业内的最后一起。
我曾经询问宇宙骑士对于企业势主播是怎么看的,她回答我,这就好像一个手机游戏里的角色立绘,虽然最后呈现的是一个角色,但是角色的脸是一个人画的,动作是另一个人画的,背景和动态又是其他人,最后拼成了一个。而虚拟主播也是如此,最终呈现在观众面前的虚拟形象,除了中之人以外,还有美术,有设定,有剧本,有技术团队,有运营团队,这些都投入了很多人力物力与资金,最终才打造出他们被人看到的可爱模样。
因此哪怕是个人势的虚拟主播,大部分从业者对于行业内大资本公司的存在并没有那么排斥。“你直播的平台,你使用的设备,你推流的软件等等,都是不同的企业为你提供的,企业的存在是必然且必要的,不如说有这些企业才有你。”这是另一位默默无闻的虚拟主播小 A (化名)对我说的话。确实无法否认,现有的更方便、更快捷的虚拟主播直播软件来源于虚拟主播公司所开发出的技术,以及他们的存在对于产业的推动。
宇宙骑士说着这个话题,又聊到,“其实在曝之前我就猜到了,那些中之人不会拿到太多钱。因为这就是资本的特性。她们也很可怜,穿着动捕服也很辛苦,而且每天蹦蹦跳跳的真的很累。怎么说呢,有一种所劳者多,所得者末的感觉吧。”
对于虚拟主播观众来说,提供给他们快乐和陪伴的是中之人有趣的灵魂,但是对于经营这项事业的公司来说,制作出虚拟主播皮套的技术性岗位才是企划的核心,中之人似乎只是一个谁上都可以的 “动捕工具人” 罢了。
游戏部企划的负责人曾经辱骂企划的中之人 “现实里不过是个废物尼特,愿意用你就该感恩戴德。你这样的人要多少有多少”。那 A-soul 呢?那五个女孩只是可以随便被替换的女孩之一吗?甚至于,我们呢?
可以替换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听起来更像是在说机械上的零件,而不是被人所爱的小偶像。甚至,这不像在看待一个活着的人类。我们似乎也会在其他地方听到相同的话,他们这么称呼工厂里的工人,这么称呼写字楼里的白领,这么称呼世界上所有的你和我。对于庞大的社会机器来说,我们似乎都只是一个可以被替换的零件罢了。这或许才是 A-soul 粉丝们面对这次事件展现出空前团结力的原因,他们在虚拟主播的命运里看到了自己。“观众已经没有那么好骗了。”宇宙骑士如此说道,接着她说,“我觉得虚拟主播这个行业的寿命快到尽头了。”
我不知道她是在说粉丝不再会轻易为资本买单,还是说人们不再会被 “虚拟” 这个看起来轻飘飘的词所骗到:即使在虚拟二次元世界也没有 “成为想成为的人” 的自由。也或许,世界上并不存在那样的二次元世界。
元宇宙和虚拟偶像的梦想似乎才刚刚开始,但是又似乎已经结束。2022 年,距离互联网诞生正好过去了 60 个年头,时至今日,真正的网络天使并不存在。当我们想要获得一个只要你爱 Ta 那 Ta 就会爱你的,方便快捷的二次元天使时,那背后总有另一个人正在为了取悦你而付出,甚至感到痛苦。这就是服务业的本质,人类是如何消费另一个人类的。
这也是我对于虚拟主播感到最纠结的地方。我从三年前开始关注虚拟主播,他们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这个二点五次元的世界带给了我现实里无法取得的慰藉与爱。但是,我在购买另一个人,这样的本质并不会改变。虚拟主播皮下的中之人并不是 AI ,也不是二次元宇宙的住民,是和我一样的人类,摘掉虚拟后偶像光环后,ta 甚至可能是比观众更年轻、更弱势的群体。
当得知 A-soul 的消息时,我最大的愤怒和痛苦并不针对于公司运营,而是对我自己。这样的痛苦我也在第一次得知游戏部事件时感受过。现在是第二次,只要虚拟主播行业还存在,以后一定还有更多次。资本的压迫固然是这里最大的问题,但是作为个人,身为普通观众的我,难道就可以免于对这个消费人类的行业里发生的罪恶负责吗?
5 月 10 日,A-soul 事件曝出的当晚,我在网络上拼命浏览着粉丝们的发言直到深夜,从我常去的微博超话逛到匿名论坛。带给我最大冲击的,反倒不是珈乐毕业的消息,也不是那些对运营的声讨长文,而是来源于一个普通粉丝的微博:
“唯有一点,我不能接受我的快乐是建立在她们的痛苦上的。“
实际上,我感到人的欲望正是在这样的服务业里膨胀了。如果没有虚拟偶像,人与人日常生活里最简单的羁绊就足以令我们感到心被填满,即使它并不十分纯粹也不那么深刻。但是现在有那么多高呼爱、赞美爱、提供爱,贩卖爱的行业,当你在这样的服务业里尝到纯粹的 “二次元之爱”之后,已然尝过这份致死量的爱的人,或许就已经很难再回到过去那个即使面对平淡的现实也能感到满足的时刻。虚拟主播是这样,现实里的红灯区或许也是一样。
是人自己先创造出爱的概念,然后又为爱而饥渴,接着人为了填补这份空虚而去购买和消费爱。在这样的环境中,对他们挥下鞭子的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