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月 26 日凌晨 4 点左右，阿富汗受访者 Faridullah 突然给我发了一百多信息。 

在此之前，他已经有 6 天没有回复我的消息了。 

我被连续的信息提示音炸醒，才注意到这一百多条消息都在回答他失联前我问的最后一个问题，“能否提供一些回答相关的阿富汗图片”。于是，我收到了上百张图片，涵盖了阿富汗生活的各个层面，吃的、穿的、用的，艺术、古迹、民族，当然，还有塔利班。 

在这些的信息的最后，Faridullah 说：“我最近心情很不好，所以没有早点回复。”

Faridullah 今年 29 岁，哈扎拉人，平时生活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塔利班掌控阿富汗的新闻发生后，我们通过一位朋友联系上了他。然而，因为阿富汗的网络状况和政治局势一样不太稳定，预期中的采访进行的并不顺利。在漫长的一问一答中，Faridullah 不久后就没有了回音。 

当时我想了一百种他消失的原因，每一种放在阿富汗当下的境况里显得合情合理，于是这篇文章也就这样搁置了。 

直到这天凌晨。此时，北京的天已经快亮了，而阿富汗正在夜半时分。 

于是，我们又重新聊了起来。

说到 Faridullah 心情不好的原因，他的表述相比一周前的失望和无奈，更多了一丝的愤怒：“因为塔利班的上台，阿富汗整个国家的发展被退后了50年，以后我们没有自由、没有人权、没有女性权力、没有安全。” 

Faridullah告诉我，在塔利班占领喀布尔后的这十多天的时间里，阿富汗的银行关门了，现金无法流动；物价飞速上涨，各类物品比以前贵了一半；学校和大学也关了，因为塔利班要求女孩不能跟男孩一同上课；工作机会为 0，政府服务也停止了，各类政府办公室都已关门。塔利班要求人们除了传统服饰不能穿其他衣服，女孩和女人都不能跟男性一起走在街上。他们随意地检查人们的手机，如果发现手机里有任何非传统伊斯兰教之外的音乐和电影，就施加暴力；他们在半夜搜查人们的房子，因为一些人过去的工作和职位而杀害他们。 

“塔利班是一个恐怖组织，所以大部分的居民害怕他们，尤其是受到教育的人、哈扎拉民族、外国使馆和机构的雇员和伙伴目前都面临威胁，很有可能被塔利班打死或送进监狱。塔利班的极端思想、缺乏其他种族权力参与、国家缺乏具体法律、歧视、杀害无辜人民、缺乏对妇女权利的尊重，这些是我的对他们的担忧。塔利班不会接受个人的自由，包括个人意见、衣服类型和思维类型。”

我们谈到最近大批阿富汗人聚集在喀布尔机场，即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逃离阿富汗的行为，Faridullah 认为，大部分阿富汗人承受不了塔利班的限制和思想，如果有机会的话，超过 70% 的阿富汗人口会逃离塔利班和这个被塔利班控制的国家。“不管去哪儿，能逃离国家就会觉得安全了。”  

在我的记忆中，总是在伴随着暴力、恐怖的新闻事件中，才会注意到阿富汗这个陌生的邻国。而从小生活在被称作 “战争博物馆” 的国家，Faridullah 在提起他记忆中的阿富汗时，不无担忧地说：“之前，对我们来说，最危险的是爆炸。但现在到处都是塔利班，他们就是以前制造爆炸的人。” 同时他也提到，除了塔利班，目前在阿富汗还有 20 多个活跃的恐怖组织。塔利班和 ISIS、ETIM 和基地组织有很好的关系，他担心阿富汗将再次成为这些恐怖组织的庇护所。 

至于塔利班最近做出的关于 “致力和平与尊重妇女权力” 的承诺，Faridullah 认为就只是不算数的口头承诺而已，因为在这几天已经不少的女性在喀布尔因为衣服等问题而被塔利班行刑。

此外，民族问题也令 Faridullah 倍感担忧。

阿富汗有四大民族，普什图族是最多的，他们占总口人的 35% 左右，哈扎拉人占 25-30%，塔吉克人占 20%，还有乌兹比克人占 15% 左右。Faridullah 是哈扎拉人，他的族人受波斯民族的影响，多信奉伊斯兰教什叶派。近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便与属于逊尼派的塔利班（普什图族）水火不容，爆发过多次宗教和民族冲突。“塔利班算是我们的敌人”，Faridullah 说。

18世纪中期，阿富汗南部的普什图人击败了马哈拉他人，夺取克什米尔，建立了一个强大的阿富汗帝国，并由此奠定了现代阿富汗的基础。普什图人由此开始了对阿富汗的统治，也开启了对哈扎拉民族的迫害史。在畅销书《追风筝的人》里，主角阿米尔就是普什图人，而那个 “为你，千千万万遍” 的仆人哈桑，就是哈扎拉人，他在书中的结局就是因为自己哈扎拉人的身份而被塔利班当街枪毙。 

哈扎拉民族最早诞生于 8 个世纪前，当时成吉思汗所带领的蒙古铁骑大举入侵中亚地区，蒙古人与本地土著通婚融合形成了后来的哈扎拉人，所以哈扎拉人相比其他阿富汗人的典型中亚特征，有着更近似中国人和蒙古人的长相。在长达几个世纪的迫害中，很多哈扎拉人被迫逃到阿富汗中部山区聚居，这个地方就是后来的哈扎拉贾特，被塔利班炸毁的世界文化遗产巴米扬大佛就在这里，而它曾是哈扎拉人古代文明的代表。 

“因为我们样子和其他民族不一样，虽然哈扎拉民族占阿富汗人口的 30%，但我们目前没有什么办法来确保自己的安全。在 1996 年塔利班占领巴尔赫省的时候，曾杀害了超过 1 万的哈扎拉人。近 20 年来，哈扎克组一直是塔利班、ISIS、ETIM 等宗教极端组织的杀害目标。如今，我们依旧处在民族大屠杀的威胁之下。” 

在巴基斯坦的哈扎拉人也遭到恐怖组织的围困 | 图源：hazaranewspakistan.worldpress.com 

本月，美国驻喀布尔大使馆就恐怖组织杀害哈扎拉人发布了消息 | 图源：Twitter

在我们说到 “塔利班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快速占领喀布尔的原因” 时，Faridullah 也从阿富汗少数民族的视角出发，做出了一种新鲜而又残酷解读：

“从前，阿富汗大部分的政府官员和国家领导都是普什图族人，塔利班恐怖组织和阿富汗前总统加尼也是普什图族。加尼实际上在前两次阿富汗大选中都落败了，然而美国在过去的 20 年里没有听从阿富汗人的选择，尽管阿富汗人民没有投票支持加尼，美国依旧任命他为阿富汗总统。加尼由于能力不足，种族偏见和对阿富汗其他三个大民族的过度歧视（哈扎拉、塔吉克和乌兹比克这三大民族占阿富汗人口的 70%），他最终被塔利班失败了。如果美国没有干涉阿富汗选举，让哈扎拉或塔吉克当总统，阿富汗肯定不会面临目前的问题，而是享有安全和发展。 

之前两次大选的失败让加尼意识到，如今的普什图人无法再通过正当的方式竞选成为阿富汗总统。如果再举行大选，其他三大民族的人不会选普什图人做总统，而这是普什图人所不能接受。因为，从 250 年前普什图人从巴基斯坦来了阿富汗以后，他们就一直享有阿富汗国家的权利。 

所以加尼故意的把权利交给塔利班了。这样没有大选，普什图人就依旧能保住他们国家的权利。 

他后来一直不允许阿富汗国家军队袭击塔利班，直到他任职的最后一天。阿富汗有超过 350,000 名士兵，而塔利班包括巴塔也只有不超过 2 万人，你想象一下，2 万士兵怎么能打败 35 万士兵的呢？

另外，其他三大民族也有很多当地的士兵，他们大部分都被政府打死了。其中哈扎拉族的一位指挥官还在两周前在巴尔赫省打败了塔利班，但他最后还是被政府军队的直升机打死了。你可以找一下这个消息，然后就会相信阿富汗有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