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看了电影《少年的你》。当看到里面的女主角故作镇定地走向学校,做好准备面对每一天都以新的形式出现的霸凌的时候,我想到了初三的自己。那年每天上学的时候,我的胃总会因为匆忙喝完的早餐牛奶而隐隐作疼,我一路上都在担心:今天我后座的好学生 W 会不会踢我的凳子,然后用他流利得流油的美式英语拉着长调调侃:“you will get a nice husband, who would like to kiss eee-e-ve-ry where of your body…” —— 他每天都会在去校园某个角落大声朗读当年风靡全国的李阳英语,这个美国南方口音是很令他自豪的;然后我的同桌 S 同学会不会应和着 W 的英文,拍着手冲着我发出影视剧奸角的那种夸张的笑声?越这样想我就越发因为紧张而肚子疼。如果让我当电影导演来重现这个场景,我一定会给 W 脸上眯缝起来的心满意足的小眼睛一个特写;然后把镜头摇向我右手边的 S 的鼻孔——他是一个早熟的毛发浓重的男孩,鼻孔里的毛发永远不满足于鼻子既定的范围。他笑起来的时候,那些毛发就会和上唇的小胡子连在一起,露出胡子下的牙花;最后摇向 S 西装校服短裤下面的毛腿,那双腿会给我的椅子来一脚,然后是 S 在说:“对,你就是个贱人!” 想到这里,22年以后的我还是感到胃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那么喜欢用 “贱人” 这个词,现在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冒犯了他们俩。那个时候我在班上的成绩中不溜,严重的偏科,文科远远强于理科。这是一个 “精英” 中学,十几岁的大家都在学会接受山外青山楼外楼的现实。青春期的我正在努力地和自卑作斗争。我发育得早,小学以后就没怎么长高了。那个时候,我脸上的毛发也很重,有一些小胡子,眉毛也有些连。我特别羡慕那些初中才开始抽条的女孩,她们仿佛一夜之间就长成了漫画里有着修长的腿的少女。走路的时候,我有意识地侧眼看看我周围的女生,希望自己不至于显得太矮。我还可以还原这样一个场面:每当我在学校上下楼梯,走到拐角的时候,我就会有意识地盯着前方墙上挂着的大仪容镜:我特别留意我的腿 —— 因为不高,所以腿有些粗壮,穿校服裙不好看,我有意地把袜子往下卷几卷,这样露出脚踝就显得细一些了,我就可以想象自己像那些苗长的女孩一样了。所以,他们是因为我丑而欺负我吗?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叫 bodyshaming。 回想起来,我心理上的晚熟也可能是他们攻击我的理由。那时候同班同学已经开始流行港台时尚杂志如 Yes 和日本漫画,我喜欢的是《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以及家里的中外文学藏书。在历史课和语文课上,我喜欢晒自己看到的那些边边角角的知识,觉得掉书袋才能让自卑的自己有些存在感。“姜乙己”,这是另一位已不记得姓名的同学给我的绰号(我姓姜),“你懂得东西都是些没有用的,” 他说。“形容得太贴切了!她就和孔乙己一个德行。” S 听到后也不忘补充一句,以表达他的赞许。父母是事业单位工薪阶层,我的母亲家教严格,我很小就知道 “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做不礼貌的事情,不要冒犯别人。我从不喜欢和人发脾气,打架。尽管我是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中成长,但是我们家的性教育还是缺失的,带有清教徒的风格,这可能也是父母的成长的那个禁欲时代的烙印吧。进入青春期以后,我母亲常提醒我要慎言谨行:“女孩子不要和男生打情骂俏的。这种时候人们总是会批评女孩子轻贱,而不是男孩子。没办法,社会就是这样。”同桌 S 和青春期荷尔蒙旺盛的男孩子一样,上课时候喜欢看藏在课桌里的日本漫画和时尚杂志。看到书上丰满的胸部,高叉游泳衣下的大长腿,日式校服短裙下的内裤,他会故意夸张地瞪大眼睛,用舌头舔舔嘴来表示他的赞许。这个时候我总会做出不屑或者恶心的表情,也许这个表情让他不舒服, “男人看到美女流口水是正常的反应!只有你这个傻x蠢人什么都不知道。” S 似乎很有意识要补充我的性知识,并对我的反应表示无法忍受。我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一无所知 —— 当年初中性教育课还是会提供基本的知识的,而我不喜欢在公众场合提到这些事情,我觉得很尴尬。每到这些时候,S 就会夸张地模仿我这种不赞许的表情让周围的同学哄堂大笑,我后座的 W 就开始念经一样跟着唠叨 “he will kiss e—ve—ry--where of your body…”, 让我更加难堪。S 的霸凌方式充斥着阴损的恶搞——就好像夏天夜间的蚊子,你开了灯什么也找不到,但是一旦关上灯,就哼哼唧唧地来了去去了来,让你烦躁不已。他喜欢把长腿搁在教室走道上,让你不经意地绊倒,如果你没被绊倒,他会用腿钩着你的小腿直到你失去重心,然后他就拍着手边唱边笑地看着你出糗。他喜欢用一把脏兮兮的雕刻刀在课桌下扎我的大腿,一边嘲笑我的腿粗;他喜欢把我的文具突然扔进我们两张桌子中间悬挂的那个垃圾袋,那里总是是他吃剩的鸡骨头、食品袋、果皮、擦过鼻涕的纸 —— “你自己在这里面找吧,里面全是我上周末的垃圾!hia-hia-hia!” 这是他的原话。我向班主任提出了换位的请求,而班主任却说:“中考之前调动座位需要当事人征得邻座三位同学的同意。”“S,你别再欺负人了,我都看不下去了。” 我前右桌的 X 同学这样说。后来的解决方式,就是 X 同学提出和我换座,于是我坐在了 S 前桌。未曾想,这个位置更为 S 的霸凌提供了方便:只要我听到他在我背后奸笑着说:“姜乙己,你的死期到了!你这次会死得很难看的!hia-hia-hia!” 其后我的衣服领子里就会突然被扔进了细碎的自动铅笔芯和纸屑,或者背上突然被他用雕刻刀或者自动铅笔扎一下,或者头发被修正液弄脏。S 真的非常享受看到我生气抓狂,从领子里够不着那些脏东西,只能跑去洗手间清理的窘态,一边拍着手,一边发出嘲笑。我一直在思考解决办法:是不是我多作出友善的姿态就能缓解 S 无休止的霸凌?平心而论,S 是一位非常有艺术天分的学生,于是我在他生日的时候送给他一个绘画铅笔和橡皮擦,也会在他要求借文具(他自己的文具永远是破烂的)的时候把文具借给他。然而事实证明,亲和的外交行为并不总是缓解冲突的有效方式,我的友好并没有让 S 停止他各种激怒我的企图,甚至在他用着我的文具的时候,还会莫名其妙没来由地谩骂一句:“你就是个又矮又胖的贱人!”中考前的家长会,我终于告诉母亲。我还记得那一天,我母亲很有礼貌地对 S 母亲说,“可不可以请您告诉您的孩子,请他不要再欺负我女儿?”他母亲挑起一边的细眉:“S? 他会这样吗?” 她的金丝眼镜射出那样刺骨的眼神。站在中间的班主任 V 先生息事宁人的说,“中考之前,啊,那个,大家还是以学业为重,不要因为这些纠纷耽误了啊!” 两位女家长都很给面地下了台阶。这个调解就这样不尴不尬地结束了。后来发生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男性的肢体冲突,是的,就是和 S 同学。一天下午回到教室,S 看我走过来,又就把他的长腿横在了过道上,嬉笑着:“你走过来吧!”我看着那晃动的长腿,越看越讨厌,一下子热血冲上大脑,一脚过去踢翻了他的桌子。“死八婆!X你!你踢人!” 他猛的站起来推了我肩膀一把。我拉着一个要好的同学冲出教室,在她肩头号啕大哭。等我回到教室的时候,我自己的桌子上有一大滩水,很明显,是什么人吐上去的。二十多年以后,我看到《少年的你》中也有类似的镜头,感慨万千。初三就这样结束了。我中考失利。回校拿成绩那天,我看到 S,这次是有礼貌地道别,同学们互相填写同学录,我也填写了 S 的同学录。
高二的某一天,两位同班同学告诉我,她们周末在博物馆参观的时候见到了当义务讲解员的 S,聊起来,发现她们和我是一个高中的。“他特别让我们转告你,初中的时候老欺负你,很过意不去,他让我们转达歉意。” 另一位说,“我觉得他那么欺负你,肯定是他对你有意思。” 我当时有些很复杂很不舒服的感觉,说不上来,但当然不是心动。 高三隆冬的一个晚上,父亲让我去客厅接一个电话。是 S 打来的。“我是你初中的同桌,你还记得我吗?”听到这个声音,寒意一下子从我背后升起,我故作冷静地说,“你好,有事吗?”“哦, 就是想和你说一声对不起。”我机械地说自己很忙,挂了电话,然后决定去洗个热水澡。我至今还记得我在浴室抖个不停,背部肌肉是抽紧的,牙齿打颤,内脏跟着一阵一阵地抽 —— 这是人生第一次恐惧成这个样子。我无法解释。 再后来我看了不少诸如《那些年我们追过的女孩》之类的青春校园影视作品,晚熟的我才了解到,有不少男生在青春期无法正确地表达对女生的喜爱时,往往选择用一些让她不快的方式引起她的主意,让她关注自己,服从自己,从而得到一种类似征服感的满足。这样的行为当然不仅仅发生在幼儿或少年时期,在成人社会,它可以发展成一个臭名昭著的现象,就是 PUA。我从未有机会和 S 探讨他当年霸凌我的动机,我只能妄自论断,也许欣赏我生气抓狂的样子是当年他一种表达自己情感的畸形方式吧。然而,这样的方式给人留下的记忆太糟糕了 —— 生活是生活,不是电影,没有那么多柯景腾和沈佳宜。从同学的口中,我得知 S 成为了一名物理教师,不知道现在身为教育工作者同时是一个爸爸的 S 如何看待校园霸凌。我也成了一名教师,曾经的经历让我更加深刻地知道这份职业责任重大。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不应该发生在任何孩子身上,包括 S 或者 W 的孩子。 这些不愉快的经历真实存在过的,让我真实痛苦过,即便是过去了二十多年,一想起霸凌者,我仍然会有恐惧的感觉。但年少的同学给我带来了这些不愉快的经历,使我不愉快的也仅仅是年少的他们,我接受成年后的他们的道歉。写下这些,我只想和所有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