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哈哈”刘沁敏：爱 hustle 的艺术家，反商业的女商人

2020.08.06 | BY 陆冉 |

刚一见刘沁敏，觉得她特别符合 “充分浸泡了西方文化的 90 后中国留学生” 这样的刻板印象，比如她特别能说，一点儿也不羞于展示自己。

一个周日中午，我和沁敏相约在咖啡馆聊聊她的创作。说到激动之处她情不自禁地成段地飙起英语，身体起伏，表情丰富，两只眉毛组成我所不能够的角度。她说，我觉得 hustle 很重要，还说，艺术圈的人都觉得我太不像艺术家了。

因为我反应比较慢，而沁敏显然是不太能够容忍交流间沉默的那种类型，最初的对话在她的能量推动下往我们两人都无法预测的方向迅速推进。从 14 年她成功 hustle 进 twitter 总部进行驻留创作的经历，聊到旧金山 mission 地区的流浪汉们，然后又聊到她和初恋的婚姻以及她对性别的模糊认识。我强装镇定，一边被她的能量漩涡卷入，一边暗暗试图把对话引导一条 “更有用” 的道路上。这时候她突然说，“我建立了一个航空公司，叫 ‘天使哈哈’。”

嗯，是听过这个名字。我赶紧卷了一口意面往嘴里塞，脑子加速运转构思下一个问题。

“总有人问我真的假的，以为我在弄一个什么概念。”

我的大脑猛然刹了车，往回倒了一点儿。我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一个比喻，或者文字游戏，或者其他什么修辞。

“那种，那种提供飞行服务的航空公司吗？“

“对。”

“有飞机吗？”

“我们租飞机。”

有点意思，我想。“那航线呢？”

“航线是定制的。飞往艺术发生的地方。”

“比如说呢？你们飞过吗？”

“飞过一次，从纽约到迈阿密。”

商业系统的搅局者

这就有趣了。忘了说，刘沁敏本科在旧金山学习舞蹈和编舞，学生期间在舞蹈领域取得过非常值得骄傲的成绩。后来因为相对于现代舞更感兴趣当代的表演形式，她研究生时来到纽约改学纯艺术。（“我也做架上作品，为了生存，”她说。）现在，沁敏的创作是结合多种媒介的 total art；要简单点理解，也可以暂时说是行为艺术。

行为艺术（performance art）在今天早就突破了六十年代以身体为主要媒介的表现形式（比如阿布拉莫维奇那种）。表演者可以充分调动各种资源，甚至使表演成为某种社会事件。比如沁敏，她成立了一家航空公司。

但沁敏并没有使用 “行为艺术” 这个词。作为一个舞蹈和编舞背景出身的艺术家，沁敏认为她的作品是从 “编导”（choreography）思维方式出发的视觉艺术。她还认为社会生活的一切都是一种 “编导”。“你想想，成立一个航空公司要统筹多少元素？提到航空公司，每个人都能展开许多联想，我一直对这种人类的宏大的事业非常感兴趣，” 沁敏说。

于是 “天使哈哈航空”（Angelhaha Airline）成立了，当时是 2017 年，沁敏摇身变成 27 岁的亚裔女性航空公司 CEO，不过也同时兼任公司的客服代表和乘务员。

因为在旧金山耳濡目染过创业氛围，沁敏对开办公司这些程序手续并不陌生。她花了点时间在美国注册了商标，还想办法在国内的江西电视台打了 15 秒的广告，然后安排公司首航，租了一架九座私人小飞机，并 “编导” 了整个飞行体验：包括飞机上的视频、表演和机舱里的气味。整场飞行体验和机舱内的表演最终被一位藏家当作作品全部买下。首航当日登机之前，沁敏站在新泽西一个私人机场的大风里，对着媒体的镜头重申了 “天使哈哈航空” 的精神，其关键词是 “快乐” 和 “梦想”。然后她宣布了天使哈哈的五年计划：天使哈哈新能源、天使哈哈科技公司和天使哈哈房地产。

2017 年 12 月，天使哈哈航空首航，沁敏宣读五年计划

天使哈哈在广州

我觉得整个事情确实太哈哈了，充满了欢乐和戏谑。无论中国还是美国，在这个兜售创业梦想，崇拜财富、权力和成功的社会（特别是前疫情时代）里，人们会怎么看沁敏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甚至是搅局式的行为呢？沁敏认为天使哈哈是商业系统的局外人（outlier），按照自成一派的逻辑运转；或者正如她的朋友所说：沁敏，你是一个 “反商业的女商人”（anti-business businesswoman）。

而她的美国少数族裔女性身份则让她的嘲讽显得更有针对性。我问沁敏，“你做这件作品的初衷里有嘲讽的意图吗”，她说 “当然有啊，就是嘲笑这个世界”。

刘沁敏，天使哈哈，装置，影像，文字，图像，2018

慌慌张张的游牧一代

沁敏的另一个项目叫作 “Real Player 56”，是一个从自己出发的长篇小说式的作品，包含一系列的表演、即兴发挥、场景布置和软雕塑，目前已经完成了前两章，分别叫 “沁敏” 和 “庆旎沁敏”。“ ‘沁敏’ 这个章节里所有的演员都叫沁敏，有 gay，有性别流动者，有中国人，有黑人和白人生的小孩，有受过伤的女人，每个演员都是沁敏，里面有一些他们的独白，” 沁敏说，“对我来说这是更像一个也许有自传性质的虚构作品。”

这样的作品名称（“真实玩家”）和章节名称（她自己的名字以及最好朋友的名字）让我猜测她在生活中可能也是一个反思式的 “表演者”：通过把自己变成某种玩家角色，反而似乎增加了生活的参与感。不过沁敏告诉我，她在日常生活里没有什么表演者的感觉，主要是因为她不太善于理解他者的期待。细聊这件作品之后我发现，沁敏虽然直白地把自己的名字用作了章节题目，内容却并非只围着自己的小世界打转，能延展到一代人或一个群体。

在 “Real Player 56” 当中有这样一段，沁敏和表演者们一同跳着一种奇特的舞步，像是中国民族舞和街舞或其他黑人舞蹈的结合。花絮里，沁敏两只手扭成孔雀头，字幕显示：孔雀舞是 hip-hop！（Peacock dance is hip-hop dance!）

沁敏告诉我，大学时初到旧金山，她突然从一个 artsit 变成了一个 Chinese artist，曾经隐形的民族身份成了人们最先注意的标签，于是她一直想逃离这个刻板印象，寻找真正的自己。因为向来喜欢 hip-hop，沁敏甚至一度将自己定位为 “非洲中国艺术家”。后来，一次在一位非洲艺术家的表演现场上，沁敏看见那位艺术家以自己社群的日常舞蹈作为背景，自然地融入表演，她恍然醒悟：“我之所以在非洲舞蹈里面找到归属感，（不是因为我跟非洲有什么渊源，）而是因为他们诉说的是关于自己的故事。”

沁敏来自湖南长沙，是一个被少数民族资源所环绕的快乐的城市。“我从小学舞蹈，就浸泡在民族舞当中，那些民族舞的姿态和手势是没有在国际上被见到过的。”那次表演让沁敏真是地体会到了 “传统和当代”、“民族和国际” 之间的关系，她再次回到湖南湘西，跟当地的少数民族朋友们相处，然后用这些重新采回的民族气质，以及自己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舞蹈动作，重新讲述自己的故事：一个小个儿中国女孩，带着梦想慌慌张张地来到另一个国家，试图破译文化密码，试图解决自我的和外部的矛盾，试图寻找当代性的故事。从这以后，沁敏也终于回归了中国艺术家的身份。

刘沁敏，Real Player 56 - 第一章《沁敏》，装置，音乐，影像，Cici Yang 编曲，2017

刘沁敏，Real Player 56 - 第二章节《庆旎沁敏》，60 分钟，片段，2018

“跟前一代人搬运中国审美是不一样的状态，很多美国朋友看这件作品不会感到是在观看一个（异域文化）景观，而是当代艺术语言所讲的故事”，沁敏说。这不只是因为舞蹈动作都经过重新编排，也是因为肢体表演只是整个作品中的一个元素 —— 这也更好地诠释了沁敏最初从舞蹈转到纯艺的动机。

“沁敏” 这一章节的表演现场还有一些软雕塑，其实就是演员们穿的衣服 —— 黑色的帽衫，袖子上是南方少数民族的长条的绣片，一眼看上去怪潮的。沁敏说她有一次在纽约看见一个深肤色的女人裹着黑色的长棉衣穿过街道，但是在棉衣下露出了一道边，是 “一件十分闪亮、充满民族特色的裙子，” 沁敏说，“当时我就觉得我就是那一道边。” 于是她设计了这样的演出服，“而且绣片本身也是少数民族讲故事的载体，是叙事性的。”

表演现场的软雕塑

这几年沁敏做了几件委托作品，包括 2019 年乌拉尔当代艺术工业双年展的委约作品《春之祭》和今年 5 月在尤伦斯沙丘美术馆创作的的《飞》，尽管主题完全不同，两件作品也都来自于沁敏对自己这一代人的体认。

刘沁敏，春之祭，8 频装置影像, 2020

《春之祭》是俄罗斯作曲家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的一部著名的芭蕾舞剧和管弦乐杰作，讲述了一个关于祭祀和牺牲的黑暗故事，被很多人演绎过。在沁敏的版本里，表演者穿着红色和绿色的卫衣，和墙上的机械臂一起，表现出波浪式的摆动。“我感到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和时间消耗在电流之中，我们在电流中共振，随波逐流，被浪潮吞噬，”沁敏说，“但同时也是重生，向死而生吧。” 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无意识流露的正能量，沁敏说完以后大笑。

刘沁敏，飞，影像，2020，摄影：张培

而《飞》则关于年轻人的力量感和自由状态。作为一个习惯于生活中没有界线的艺术家，在 2020 年世界全面封锁的时候，因为眼见了自由的脆弱，沁敏反而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了 “自由” 的存在，并创作了这件作品。像沁敏一样处于游牧状态中的年轻人或许都会对此有所共鸣。

为梦想而 hustle

我们聊了两个小时，沁敏始终像是一个充满信心的 hustler，精力旺盛地 present 着自己的作品，但眼神相当真挚。她说最初决定来美国，正是因为出现在她的作品里的那个高中好友庆旎。“庆旎问我，沁敏，你想随波逐流吗？她跟我说你的世界在外面。我于是鼓起勇气去跟父母 huslte，最后就来了旧金山，” 沁敏说。我于是重新理解了她所说的 “hustle” ，她身上的美国留学生刻板印象，以及由梦想驱动的“天使哈哈”，实际上都可以说是 “目标明确而笃定” 的一种注脚.

“你会对什么事情产生困惑吗？”我试着用自己的焦虑去引发眼前这个快乐女艺术家的存在主义危机，“会不会对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比如，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我有时候问自己，我的人生是不是就到这儿了？但我又觉得，既然我会提出这个问题，就说明我的人生不会就到这儿了，”沁敏说.

刘沁敏的作品《春之祭》的部分目前正参加北京墨方画廊群展 “于无声处劳作而等待”，将展出至 9 月 13 日。

8 月 8 日，沁敏将在尤伦斯艺术中心摆一场地摊。

图片由 UCCA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