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久前看到 “天津市少年宫摘牌子” 的新闻之前，我其实早把这地儿忘了。跟小时候在那学过几年的围棋、舞蹈、珠心算一样，它们在我后来的生活中连调味料的作用都起不到，全废了。如今提起来，这三个字牵扯出一股混合情感，跟小时候过六一的心情有点儿像：可以穿新衣收礼物少上半天课，但首先得在学校舞台上紧张兮兮地表演完节目。

作为一个 95 后，德智体美劳从幼儿园开始就被要求全面发展，一方面家长望子成龙心切，另一方面，哪个班级都想要多几个能歌善舞口齿伶俐的小孩撑门面。虽不像 10 后那样从小在形形色色的补习班里连轴转，但也没法像 60 后的父辈小时候一样在黄土地上撒欢儿，我们那代的每个小孩都得尽可能早地找到自己未被发现的隐藏天赋。面对绘画舞蹈播音主持相声钢琴小提琴等长长的一串名单，你在家长老师和课程销售热切的目光中茫然地说出的那个选项，从此伴随你出现在每一年自我总结表格中的 “特长” 一栏的后面。想想当时的心情，你可能多少也还有点骄傲？

在这众多的兴趣培训机构之中，少年宫的地位似乎又有些不同。在家长眼里它是绝佳选项 —— 国办机构经济实惠，周末不仅有了自己的时间还能哄骗孩子学个一技之长。“学龄后托儿所”，至少我妈是这么说的。而在课程选择上，我妈认为 “条儿顺比脸蛋儿漂亮更重要”，于是当年的我就这么被她拖去了隔壁东马路口的天津市少年宫学舞蹈。一整面墙的大镜子，红地毯，一高摞绿色的臭海绵垫子还有压腿的木头杆是那时舞蹈教室的内容物标配。二十几个小女孩先后被二十几个小女孩的妈妈和姥姥们叽叽喳喳地领进教室，不知道多少人最后考上了舞蹈学院，反正我现在周末只想蹦迪。

回忆起当时的心情，比起大夏天被摁在地板上压腿，我更想在小区里和野狗狂奔。为了不在周末继续上课，还在上小学的我基本上把能用的招都用了，但光脚离家出走威胁我妈、上课和老师唱反调、上课前一天摔床头柜这些招数还是没能阻止我每个早上继续被拖去少年宫。这两天一翻资料才意识到，我被赶鸭子上架的这个场所搁我妈那个时代，竟还不是谁都能进的。

不扒历史，俄文我也看不懂，但在有限的中文资料里一徜徉，我才知道少年宫曾是苏联发现和培育 “天才儿童” 的场所和机构，去到少年宫的孩子都是国家未来的希望。三十年代落成的列宁格勒的日丹诺夫少年宫，以当时作为主管苏联意识形态的书记命名， 地点征用了旧沙皇宫殿，工厂捐赠器材，科学院捐赠仪器。据说六十年代苏联航天技术能领先美国，是因为苏联的航天人才都早早地就接受了少年宫的培育。

五十年代中国学习了苏联经验以后，开始着手在全国各城市建立少年宫。像上海、北京、天津这些比较早成立少年宫的城市，都纷纷把当地最漂亮的历史建筑拿出来栽培祖国的花朵。后面建立的少年宫则大多仿照苏联建筑形式建造，好多城市的少年宫都有一个巨大的圆球穹顶，让人觉得一进门就能接入智慧的信号。咱们国家虽然没有使用 “天才儿童” 这样的说法，但少年宫依旧是优秀儿童大本营，每个学校限制名额选送，最顶尖儿的小孩才能光荣地踏进宫殿大门。在众多兴趣小组之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航天模型小组。我觉得这才是我妈送我去少年宫的真实原因，一问她，果然，小时候想去学舞蹈没去成，民族舞是她不可言说的痛。

时代变换，苏联老大哥一去不复返。少年宫剥落了一丝政治色彩开始在市场上与五花八门的教育机构展开竞争，于是也向我这样没什么慧根的儿童打开了大门。但没落的贵族也有尊严，少年宫毕竟还是一座宫，在这儿你必须得用小天才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虽说是兴趣班，但兴趣咱们先放一边，在每一次上课和每一次汇报演出上，你的任务是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

在我们舞蹈班，逢六一、国庆、新年演出当日，家长都想让自己闺女在一群小鸡崽子里出类拔萃。而准备上台的你，眉心一个彩点为平时的白色连裤袜跟粉色练功服增添了一抹灵魂，再摆出一副朝鲜小女孩见着了那个男人的表情，斜着眼和旁边的同学疯狂攀比。要是没有统一服装要求，就必须蹬上那双最爱的漆皮儿童高跟凉鞋套上多层公主纱裙！要是旁边的女孩穿得比你漂亮，你嫉妒得眼睛能翻到脑袋疼。你妈跟你的心情差不多，逮着机会见过了你的那几个同学和她们家长以后，也不知道是为了和相差二十几岁的你找共同话题还是八卦的心太迫切，放假的那几天里，她能天天提。

我在少年宫的最后一段经历可谓轰轰烈烈。舞蹈课上，老师最后一次喊我上台领舞，而我则趁机带着全班一起喧闹起哄。姐姐妹妹之间的不和这时候一起放下，那个 “凶神恶煞” 的容嬷嬷成了我们统一的造反对象。随着我的反抗情绪达到顶峰，剩下一半的学费和那些臭海绵垫子一起被永远留在了东马路。

不过在我跟少年宫彻底决裂之前，我妈还给我报过一个珠心算班。如果说我当初的舞蹈生气质全被后来青春期听摇滚乐这件事毁没了的话，珠心算还给我留下了一张考级证。虽说这玩意儿一听就更没用了，但在下课以后拽着同班的男同学 battle 是我坚持把它学下来的最大私心。倒也不是什么小学生的爱情，只是常战常输让我乐此不疲。

岁月流转，像所有叛逆小孩一样，在少年宫的学习所得都烟消云散，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偷摸发展的兴趣爱好却发展得如火如荼。不知道少年宫在如今腥风血雨并愈发魔幻的儿童教育市场上地位如何了。据说，报名还得趁早，当年在少年宫学成了的孩子们长大了要想重回少年宫当老师，还得挤破头。在这个欢乐的六一，只希望如今上兴趣班的小孩对自己的兴趣班真的有兴趣，那些没啥兴趣的小孩，就别逼人家了。

//图片致谢艺术家孟思特及空间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