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从未发生，邪教却一直在我们身边

2020.05.07 | BY 郭锦泓 |

2016年美国大选之前，有人披露总统候选人希拉里阵营中曾有多人收到著名行为艺术家玛瑞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c）的邮件，邀请他们于秘密地点去参加一场名为 “灵魂聚餐”（Spirit cooking）的内部聚会。这场风波最终被以 “撒旦教聚会” 来定性，希拉里阵营因此让部分 “好撒玛利亚人” 式的美国民众大跌眼镜，这些住着乡间大宅、养着大狗和儿女成群的美国白人们心有余悸的想到了他们年轻时所经历过的那几起震惊世界的邪教事件：“曼森家族”、”人民圣殿教” 以及 “天堂之门”。“曼森家族” 尤其给一代曾于年轻时历经过性解放和嬉皮时代的美国中产阶级留下格外深的阴影：谁能想到，那 peace and love 的青年时代中，战后疗愈的天堂时光里，竟诞育了几个不同于以往经验的新的恶魔出来，而关键是，自己或周围亲友都可能成为“恶魔”追随者。

灵修团体和新兴宗教，在如今人们的心中，已不像半个世纪以前代表着 “信念、自由与爱”。于是在这所谓的 “Spirit cooking” 还未被官方盖章定性为 “邪教” 的时候，部分新自由主义/自由主义的中产阶级便纷纷倒戈，与希拉里阵营拉远了距离。

Marina Abramovic 发给 Tony Podesta 的邀请函

有趣的是，“阴谋论” 总是与所谓的 “邪教” 如影随形。人们相信，邪教导致的凶杀、自杀与强迫行为的背后，仿佛真的存在某种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从教主到教众都真的遵循某种 “远古邪神” 的指示来行 “夺叱上帝之地” 的事情。比如妻子和友人惨遭曼森家族屠戮的导演罗曼·波兰斯基，幸存后成为了一个 “恋童癖” 强奸犯，因涉嫌给年仅十三岁的 Samantha Geimer 下药并强奸而逃至欧洲以躲避牢狱之灾至今。买账阴谋论的人们和媒体倾向于相信，他那死于1969年，还怀着孕便被曼森家族残忍杀害的演员妻子莎朗·塔特（Sharon Tate）是被“献了祭”，而波兰斯基本人于1968年的电影《罗丝玛丽的婴儿》则暗示他与恶魔崇拜有着分不开的关系。所以，波兰斯基才会选择与 “童女” 发生性关系，4chan 上的 “阴谋理论家” 们甚至会从他电影的女主角一贯选择标准（苍白、幼童式的、脆弱的、易折断的）来推断，波兰斯基其实是在通过与这些女性或诱导或强迫的关系来完成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仪式”。

Vanity Fair 上关于这场谋杀的回溯，右图为莎朗·塔特和波兰斯基

在西方，这类阴谋论少不了与《圣经》中耶和华所驳斥的那几个 “著名” 的魔鬼；在东方，则往往与巫术传说勾连。内核其实十分简单的当代邪教，就这样被神秘化和复杂化，仿佛 “邪教” 真的有某种存在于肉身之外的通天法力，是人精神所不可抵挡的所在。然而答案真的是这样吗？人们的恐惧又真的来自神秘力量吗？

通常作为一只苍蝇形象出现的最强大的堕天使 Beelzebub，圣经中著名恶魔 | 图源：维基百科

雷同的教主与欲望之河

在1968年甲壳虫乐队发行的《白色专辑》中，有一首名叫 “Helter Skelter” 的单曲，歌词中有一句 “直到我到达了底部，我会再次见到你”，得到了查尔斯·曼森本人极大的喜爱。他声称这首歌就是他看到的 “神启” 中可以解救世界争端的音乐，是编码过的神谕，指示世人在 “世界即将毁灭的前夕，这天启前的时刻，你怎么做”。（引自曼森的审讯）

这首歌对曼森家族的年轻成员们影响颇深，又或者说，对于那些被曼森严格控制进食、睡眠时间、迷幻剂计量和反复不断听同一首音乐来洗脑的成员来说，这首歌 “影响颇深”。我们有理由相信，曾于军中服役的曼森深谙军队规划化管理的一套，并结合他自己琢磨出的 “粉丝团” 雏形，制定了完整而有效的管理成员的方式 —— 尽管这 “管理”，顶着 “带领大家走入天启救赎” 之名。

《Helter Skelter：The True Story of the Manson Murders》，作者 Vincent Bugliosi 和 Curt Gentry | 美剧《Mindhunter》第二季第五集截图

无独有偶，在东方，奥姆真理教前期的教义和 “修行” 中，也套用了来自五大宗教中有关 “末世论” 的内容。这些教义被配以十分详尽的修行模式，和信徒之间的阶级分野，其中再混杂奖惩严明的制度（以金钱买奖励、额外优待自己挑选发生性关系的女性教徒、近似于酷刑的惩罚）。曼森家族可以看作奥姆真理教的一个更低维度的投射，两者都通过相同的控制方法论：通过汲取信众对于末世的恐惧，来维系接下来的运转。

当我们试图了解半个世纪以来邪教团体之间的差异与雷同时，不难发现两种走向：对于 “规范建制“ 的渴求，与教主私欲的膨胀。所有的建制方向似乎最终都是为了服务于教主本人。曼森在中后期对信徒越来越紧迫的洗脑，和对暴力行为的诱导与鼓励，抑或是麻原彰晃不断购入武器、军用直升机、组织所谓自卫队，及修建毒气制造装置，都并不是为了像其所宣传的那样去 “颠覆政权” —— 其真实目的，实际上还是内卷式的向信众展示教主本人的 “神通“，从而使信众吐出更多金钱，以更柔软的体态服务于教主。

麻原彰晃与一名女信徒 | 图源：CyberCTM

在奥姆真理教最巅峰的时刻，麻原彰晃本人拥有100多位情妇，将每个新入教的女信徒编成资料卡片供他 “翻牌子”。而在 “人民圣殿教” 的权力高塔中，教主吉姆·琼斯（Jim Jones）则用另一种方式获得社会层面的权力欲望满足。他试图去调和传教范围内的黑白族群矛盾、介入底层和老年人的贫病问题、甚至对古巴问题的 “评论” 还得到了当时的美国总统卡特的肯定……一种 “民选领袖“ 的光荣感使他极大程度的得到了 “被凝视” 的满足。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自称是为了贯彻 “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 的 “美国百名优秀牧师” 之一，最终在对权力的渴望中彻底变为了一个魔鬼。而在他在带领教众远离城市生活，修建成 “琼斯镇” 之后，他也终于开始了对性权力的攫取。

曾深受民众爱戴，被视为平等和人性之光的吉姆·琼斯及其创立的 “人民圣殿教” 后来几乎成了 cult（现代邪教）的代名词 | 图源：California Historical Society

东西方信徒殊途同归

在今天的我们看来，这几个经典案例中的信众们，对于教主的追随和奉献之彻底令人难以置信。然而这种狂热的崇拜真的是偶发性事件吗？真的有所谓的 “容易陷入邪教的某种人”，而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除却极少数以 “灵修” 为诉求的神秘主义 “邪教”（例如 “天堂之门” 或北欧的拜多神教），大多数 “邪教” 在一开始露面时，往往是十分正常甚至亲切的面孔：对贫苦人的帮助、对时代的拥抱、对自由博爱的输出和 “大神通” 的表演……甚至在查尔斯曼森入狱后，女信徒们依然怀念他那 “极富魅力的诗歌朗读与吟诵”。而从对信众的分析中，我们不难看出人们选择进入邪教 ”教会“ 的目的究竟为何：对自身存在感的怀疑与精神上的孤独感，让因为战争、经济泡沫和时代变迁而迷茫的人们急需某种肯定与依靠。

比起自我苦修式的思考和探索，去迷信一个现成的偶像无疑是最简单快捷的方法。

“琼斯镇“ 的居民们 | 图源：Jonestown Gallery/flickr

更何况，这个偶像允诺即时即有的乐土，不需要 ”很累很麻烦“ 就可以拥有此世的天堂。在吉姆·琼斯的教堂有 ”免费饭堂”，麻原彰晃能够 “疗愈“ 信徒的心灵创伤，以自身欲望先行的情况下，邪教教主与教义所允诺的 “回报” 的确诱人。尘世的 “苦难” 忽然有了消解的方法，例如不断将财产捐献给教派，委身于教主（包括性服务），拉拢及介绍身边的人入教，替教派做一些体力上的劳动 (诸如人民圣殿教后期 “琼斯镇” 的建造)……而正统宗教中时有强调的 “苦修“ 在这样的对比下，倒显得无法接受和格格不入了。

而在东方，还有另外一种方法论来拉拢和巩固信众：神秘学。无论是奥姆真理教、全能神教和一些打着 “密宗“ 幌子的所谓 “上师” 或 “Guru”，都倾向于先于信众中宣扬某种独树一帜的近似于 “震慑” 的 ”神通“(例如麻原彰晃那张著名的腾空照）。邓启耀在《中国巫蛊考察》中提到过一种令人十分熟悉的阶级社会意象：与其说巫术是 “通灵“ 的结果，不如说是统治阶级为了快速巩固一种并不公平的阶级框架而威慑他人的一种方法论。邓启耀举例，1952年西双版纳改造贫农思想的运动第一步就是破除笃信巫术；而西藏噶厦政府与尼泊尔的征战中，则要以 “四方赞垛” 这样的巫术来震慑敌人。

麻原彰晃的漂浮神功图 | 图源：中国反邪教网

东方重重叠叠的革命、战争、经济泡沫使几代人陷入迷惑非常的境地（日本刚刚度过泡沫经济、韩国频频经历社会政局动荡、中国则经历了改革的阵痛与迷茫），而东方社会暂时也没有一个时代能够像西方社会一样（至少在表面上）直面 “身体自由” 与 “信仰自由”，人们从没有过一个机会去集体思索自我与身体的关系。正统宗教要么缺失，要么疲软，而现实中问题繁如牛毛。于是很容易，当 “偶像们” 出现时，来自自身的迷茫加上极富煽动力和暗示的教义，“巫术“ 又回来夺人心魄。

在丧失了信仰、并没有机会找寻内心支持的快节奏的东亚，涉足奥姆真理教、全能神教或花大价钱供养 “上师” 的人中，受过高等教育和财力雄厚者也不在少数。在奥姆真理教这样纪律与秩序严明的团体中，这类 “高等信徒” 会被当做模范信徒推出来，为其道德合法性站台。而在少数信徒产生疑惑时，这类 “高等信徒” 的影响会潜移默化地使信徒对自己产生怀疑，在从众心理和某种 “比我高阶的人依然笃信着教义” 的心理作祟下，不想被群体排斥的个体信众便会自我洗脑。

图源：人民网

最后，“末日恐惧” 的贩卖后面，紧紧跟着 “唯有跟紧教主才能够安全渡过即将到来的地球末日” 的许诺。奥姆真理教曾接触过某个名声显赫的大喇嘛，人民圣殿教则曾与美国总统及第一夫人来往密切，这都强化着教众对 “教主=希望” 的笃信。许多人无法理解为什么几百人会听从吉姆·琼斯的 “号召”，从本来生活的社区脱逃至圭亚那的丛林中，就像 “恐惧” 之外的人们永远无法理解被困在 “恐惧” 深渊的人一样。对于生的渴望，和对 ”末日“ 的恐惧，让人除了抓住虚妄的稻草之外，看不到其他的方法。

与其说 “邪教” 是异于我们社会的存在，不如说邪教恰恰是脱胎于社会的更加激进而纯粹的意象。根植于人类本能的求生渴望和不想被抛下的焦虑，使成千上万的人甘愿抛弃个体的自由和独立，去融入一个畸形的集体中成为一颗染血的螺丝钉。1978年11月18日，近千名 “琼斯镇” 居民喝下由吉姆·琼斯发放的带有氰化物的果汁，恋人们抱紧彼此，孩子们由父母牵着，朋友们手拉着手，一起变成了僵硬的尸体。在互联网未登场的半个世纪前，这似乎是一切集权/极权式的邪教团体最终的归宿。

琼斯镇最后的俯瞰图 | Photo by: David Hume Kennerly/Getty Images

如今，新的 “邪教” 范式随着互联网登场了。世界范围内，传统意义上的 “邪教” 逐渐式微，商品拜物教（commodity fetishism）带来了行之有效的 “亚文化” 社会团体。这些团体都存在一种类似的内核：力排异己、阶级形制严格、有一套通关 “切口”、需要氪金才能够在圈子中生存下来、而氪金的需求永无止境。这些 “团体”，不仅被社会承认，甚至一部分在脱敏自自身的 “亚文化” 属性，而是慢慢转型镶嵌至正常社会之中（例如山达基教）。

山达基教氪金一览表 | 图源

另一厢，偶像工业体系接管了大批的年轻人，创造出新的 “信仰”，牢牢构筑起庞大的新 ”琼斯镇“。新纪元对资本的拥抱使一切都难以撼动其分毫，无论是偶像的死亡（雪莉、具荷拉），还是信徒的社会死亡（227大混战中的被举报者及写手）。

神秘力量并不存在，让我们发狂的从来都是也许本不需要的欲望。而现在，我们正恐惧着新的末日（贫穷），追随着新的偶像（资本），一起在资本商品拜物教这条血肉大道上大步向前，迎接一个新的癫狂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