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因为身在异乡,我才会做这些傻屌事情
连缀起这些愚蠢的事情,恐怕只是内心深处不愿意承认的那份感情作祟吧。
潮湿的空气,漫天的风沙,难吃的早点,堵嘴的杨絮,喜欢的店铺关门了,喜欢的人离开了,接受或拒绝了一份工作,开始或结束了一段关系…… 任何一件随机的小事都可能突然触动你迁居另一地的渴望。 你不可能总是对你的居住地满意,或者这话反过来说也对,你住的地方不一定永远容纳你。别为此抱歉,“换个地儿住” 跟食色一样,都是人类最原始的冲动。但已无法像自然生物一样生活的我们,必然被一切能想到的条件限制着:往哪迁?没钱能不能迁?迁了怎么生活,重走老路还是开一条新跑道?安置完肉体还有精神,是活得像个当地人还是更像你自己?遭遇偏见时怎么办?孤独与情感的问题如何变着法子侵袭你?一切尘埃落定后,又想回来怎么办? 无数的问题有比无数还多的答案,在这个所有中国人都在准备回家的一月,我们逆着人潮,聊聊走向外面的事儿。躺平身体,车窗留条缝,咱们上路了。
2016年的大年初一,我第一次在远离家乡13500公里的地方欢度春节,学校并没有为中国学生网开一面,不少专业甚至把考试和论文的死线无情地设在了这个日子前后。好在那天并没有课,我有大把的时间以及自由支配的资金去安排这一天该怎么过 —— 少了走访亲戚和推搡红包的环节,这个年还挺让人期待的。 进入冬令时的英国天黑得很早,很多时候刚醒没多久,窗外就又进入了夜晚。我在黄昏的午后从靠近伦敦三区的 West Hampstead 地铁站上了车,准备去这条灰线的另一头 —— 终点站 Stratford。朋友老钟住在那附近,每逢佳节甚至每个周末,他都会叫上七八个人张罗一桌菜。 在认识老钟前,每周可没有这样的聚会,而我因为住得远朋友少,即使是公寓组织的社交活动也不足以打发无聊空虚的生活,经常一宅就是整个周末。后来每次在老钟家聚会散场时,总能认识一些宿醉在他家的新成员。
在国内疯狂追捧的英剧在那时候却抵不过港台肥皂剧就泡面,即使 Baker Street 离我只有四站,我也始终没去过那个 “熟悉” 的221号。在英国跟夏洛特最接近的时刻,大概就是去伦敦莱斯特广场的 ODEON 电影院看《夏洛特烦恼》。 后来才知道,大家刚出国的状态大同小异,有人用多瑙看了各个版本的《倚天屠龙记》,有人花高价从中国城买来蒸笼做包子,有人在失眠的时候听完了一整套郭德纲相声,有人在圣诞节凄凉的街道上步行两万步去打斗地主,还有人抵不住身体上的思念,只找中国保健缓解源自于远离故乡的疲劳。
我突然理解了一个身上纹着 “BJ” 的北京哥们儿,这一曾被我们视为百分之百的傻屌行为在我们也身处异国后得到了谅解并且延续下来。他五年前去了悉尼,从此北京就变成了心中的一个情结。 纹身的契机是在看到了马布里所在的球队换了一个经理的新闻。在 “他们不记得你的好,我也得代表北京纪念你!” 的热血心理驱使下,他直接去了纹身店,根本就没考虑要怎么设计这个纹身,冲动之下才有了这个有点简陋有点丑的图案。北京有他最爱的卤煮炒肝儿,最爱的球队,和各色的小市民。所以他把对于这座城市的复杂感情融进了自己的身体,变成他的符号。
伦敦的地铁是没有信号的,从我家到老钟家一共有17站,将近一小时的距离。每次上车前我会打开几个长微博图片缓存下来,那时候最爱看的是各个国家的留学生吐槽,虽然回国之后才知道有些内容经过了编排,但当初在每个奇葩里寻找自己和身边人的影子,不亦乐乎。 手机里实在刷不出新的东西时,我就会偷偷观察地铁上的乘客,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了现在。没有酒的英国人个个都患有严重的社恐,除了 “sorry” 不愿与周围人产生任何交集,眼神的碰撞都尴尬无比。耳机是与外界隔离的最佳工具,盯着一处发呆,要么是书或者数独,总之和他们侃侃而谈提高英语水平输出我方文化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 车上的亚洲面孔不少,很好判断出哪些是中国人,即使这样,大家好像也不会有特别强烈的抱团意识,总是一袭黑衣行色匆匆。不小心撞到对方,抬头却不知道该说句 “sorry” 还是 “对不起”,干脆连这一步也省了。
我的一个朋友在来到英国半年之后开始穿夸张的衣服,留鲜艳的发色,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日本人,她喜欢日本文化。每次和她出去,我是一个暗淡的陪衬,她却收获着大量的回头率。能跟她的回头率一争高下的只有在美国留学的二马了。高中被骗去美国一所教会学校后,二马的校园生活一直过得不太痛快。校长是个右翼,德国后裔的老教师曾在课堂上指责用筷子吃鸡翅的行为很野蛮。除此之外,中国人在学校中被歧视是件 “政治正确” 的事情,即使到了大学,亚洲人的整体地位还是偏低,二马也被橄榄球队的大个子喊过 “fuck asians”。 偏偏二马就是惹事的专家,大二下学期,他从淘宝上购置了一批布衣布鞋,带着一种 “老子就这样” 的意思,在美国校园里专挑惹他的怼。结果却因为着装风格太过传统,在街上又很难见到如此强调自己亚洲人身份的亚洲人,二马第一次因为 stereotype 为自己换来了关注和话题。利用这一形象,他变成了一个会中国功夫的江湖骗子,避免了不少毒打。
和美国相比,英国会因为高傲的英伦风而略微死气沉沉,同时也因为街头的随意性而显得叛逆疯狂。就像白天西装革履的绅士,晚上喝醉会在你面前掏出鸡儿一样,但这些文化的冲撞在任何场景下并不违和。
我没有感受过明显的不公平,却期待融入这样多元的文化中,但是真正身处此地,结果有些无奈。学校不是一个舒服的社交场合,夜店反而见证了无数留学生成长的过程 —— 并不是贬义。十几二十镑的门票,没有卡座地位的高低之分,没有撒纸巾的愚蠢环节,夜店的音乐不错,氛围很好。中国人聚在一起,寻找彼此的共同点,来自同一个省份,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初中,这些在前二十年毫不起眼的线索在异国他乡突然变得重要起来。在急于融入新环境的阶段,酒肉朋友就是真朋友。
老钟倒不是夜店认识的酒肉朋友。
车到站时,我发现慢慢我也会在坐地铁时,跟英国人一样开始发呆,思绪就像上面那样跑开,回忆没边地拓展,以前的人和事,现在的人和事,最能打发没有网络的时间。
老钟家住的小区和国内中档小区的规划类似,在伦敦市中心很难找到这样的地段,开阔、人少、楼高。而最终让老钟选择住在这里的原因,是厨房可以明火炒菜,他说电磁炉灶台会直接影响他的厨艺发挥,做出来的饭菜也不是国内的味道。
门牌号16的房子是我们在伦敦的根据地,每到周末,这扇门始终保持着半开的状态,门锁上挂着的金链子不知道是被主人取下来还是被邻居顺走了。为了不让众酒鬼迷路,也为了迎合过年的气氛,东道主特意去中国超市买了 “福” 字,和 “要六” 摆在一起让这扇门更加红火了。
进门时老钟正在包饺子,但是今天的硬菜还有红烧猪蹄儿和红烧肉,陪衬少不了西红柿炒鸡蛋 —— 那时候这还不是那道在留学生圈里刷屏的网红菜。客厅的小电视连着 YouTube 上的春晚,背景音乐却是电音节演唱会现场,只能通过朋友圈云直播来猜每个节目的槽点。午后困意袭来,没人想起来去帮老钟擀个面皮儿。
饭菜终于赶在英国时间四点前上了桌,按照惯例,大家先碰一杯,东道主老钟发表祝酒辞,介绍每个人和自己的相识,同样的故事已经讲了十几遍,但每回都能让我想起小时候跟爸爸参加的酒局。长方形的餐桌没有圆桌显得亲近,却因为这个特殊的日子承载着年的沉重使命。有的人对在英国欢度春节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但是老干妈一勺一勺没比别人放得少。
没有春晚倒计时,没有窗外的鞭炮,伴随着电音的节奏,和微信突然的延时,我度过了一个下午四点略显平淡的 “大年夜”。酒过三巡,有人上了麻将桌,有人已经躺倒在了沙发上。老钟拿起吉他,进入做饭、喝酒、吹牛逼之后的最后一阶段,唱歌 —— 伍佰《突然的自我》。每到这个时候,我们都知道,朝阳起又落,时光一过不再有。
突然就过去了两年,北京的地铁只有在晚上十点后才能找到座位。想念英国的频率从一日多次到多日一次,就连留学生相关的选题也在变少,一是当年的朋友们陆续回国,包括那些本以为会留在英国却因为突如其来的脱欧改变了计划的;二是在国外的回忆被当作素材来看,确实不足以构成任何看点了。
步行两万步斗地主的女生投身于新媒体行业,她是那个差点儿花1万镑请中介申请 t5 签证的人,最后因为在机场化妆品店和中东富豪一起当柜姐的实习经历放弃。听郭德纲相声的男生重新听起了相声,因为婚后三口之家的生活远比承诺时无聊。二马也选择留在国内,因为他所关心东西来自中国的政治和社会,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假想的观众注意到,回国让他知道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当年那些最可能离开中国这片土地的人都回来了,只有朋友圈时不时会掀起一阵关于留学生活的转发狂潮,大家都想回去看看,但也明白,身份的转变让人已经回不去当年与之相处的那份心情。就像当初无论多么国际主义,每一个在海外的中国人都有需要抚慰一下乡愁的时候,哪怕只是一瞬间。而连缀起这些愚蠢的事情,恐怕只是内心深处不愿意承认的那份感情作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