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老人家的抠门生活方式,正是最时髦的环保
我是个90后,原来是搞设计的,现在做可持续发展的社会倡导 —— 意思就是,我到处跟人讲怎么垃圾分类,如何减少浪费,怎么设计环保包装,等等等。
其实我以前也没什么觉悟,在丹麦念书的时候还因为买了不环保的马桶冲水清洁剂被房东念 —— 因此我也知道了,碎碎念真不是鼓励大家参与环保的好方法,只会招人烦。后来我回到北京后,为了方便吃了一整年的外卖,然后明显感觉自己面部油腻、痘痘增多、游泳圈凸显、脑子昏昏沉沉(可能外卖的油太多了)。每次吃完外卖之后的垃圾也令人发指,一个带汤的外卖要多裹上两层塑料薄膜,就算选了不要餐具,还是会收到一套一次性筷子和勺子。调料一个盒子、正餐一个盒子,再加上外包装的袋子,所谓的健康餐也免不了,而且因为中餐含油多,塑料盒子回收清洗很烦人。
终于,我的环保之魂觉醒了。靠外卖和快递生活的御宅族生活固然很美妙,可生活在垃圾山里,我觉得自己也快成垃圾了。
开始给自己做垃圾教育之后,我更没法回头了。我去填埋场看过:四处酸腐气息、苍蝇乱飞、乌鸦麻雀野狗觅食,周围的居民只能紧闭窗户。从目前从亚洲最大的填埋场上海老港填埋场,到西北县城指定的小山村中的露天填埋场,从上海松江的垃圾分拣厂,到小县城的垃圾处理厂,所有地方都在默默告诉我一个事实:外卖和快递产生的垃圾已经让填埋场超载了。而我们不但不分类,还不停买买买。
物极必反,在消费主义大本营美国,有人对消费主义作出回应,提出了 “零废弃运动”(Zero Waste),并且把每天产生的适度垃圾量都记录下来,还拍成视频做推广。估计你也看过那个流传最广的视频,一个纽约女孩一年只产生一小玻璃罐的塑料垃圾。
不过 “零废弃运动” 这个说法似乎是和一些想法新潮的年轻人群体联系在一起的标签,甚至还挺有精英中产的意味。而且现实操作的难度也实在太高了,坚持每天不产出不使用塑料袋都不小心就失败,所以我至今没积极拥抱过 ZW(Zero Waste),只是自己减少消费,也不怎么叫外卖了。
今年回老家我却有了一个意外发现:最原教旨主义的 “零废弃” 者原来就在我身边,那就是我住在县城里 87 岁的爷爷!
爷爷:30 后原教旨 “零废弃” 生活
爷爷是个 30 后的离休老干部,住在一个小四合院里。
我每次回到小四合院,都觉得穿越回了 1980 年代,很多充满回忆的物件在这里依然有自己的归宿。他的 “零废弃” 的原教旨其实就是 —— 很少买东西,几乎不扔东西。外卖盒子,不扔!斑驳的锅碗瓢盆,不扔!很久很旧的衣服,不扔!不仅不扔,还给旧家伙事赋诗,比如:
洗衣盆的故事
一九五八年,土法炼钢时。
炉吞铁家具,便出结铁屎。
铸铁洗衣盆,临危我救释。
随我半世纪,南往又北驰。
后有洗衣机,它仍不休息。
雨天收甘霖,晴时浇花畦。
废品收购者,教它换钱币。
只缘难离别,躺在储藏室。
掐指一算,这只洗衣盆已经 61 岁了。1958 年大跃进土法炼钢时,爷爷从炼钢师傅手中 “抢救” 下了这只洗衣盆。
爷爷家旧东西虽然多,但有一排房子可供放置各种有历史感的杂物,洗衣盆虽然浑身是伤,但是可以当花盆种菜,他家的花园边有大小各异的各种盆子十多个,种着好几样时令蔬菜,这样在家做饭就不用买菜了,直接去院子里采摘就行。种的韭菜、青菜可以随吃随割,香椿树上的嫩芽儿,除了冬天,其他季节都可以现吃现摘。家里有厨余垃圾就倒在院子里的葡萄树下堆肥,葡萄藤爬满半个院子,葡萄成熟季节,淘气的鸟儿总是飞上藤蔓横行霸道,专挑最甜的啄食,轰都轰不走。后来才发现,这种土法种菜还有个洋气的名字叫 “自然农法”,不打药、不施肥、自然生长。
原来爷爷这么洋气,过着我根本羡慕不来的生活。
临别时,爷爷送了我几本他写的诗集,里面很多打油诗。听爷爷讲,小时候家里主要靠种地维持生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还是一直挨饿 —— 饥饿是镌刻进记忆中一辈子的深刻感受。所以,参加工作后他生活一直很节俭,把节约出来的粮票,给老家农村的父母买面捎回。记得自然灾害期间,最少一月凭票只吃了19斤面粉,那时候丰产也没丰收。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包产到户后,农民积极性高了,粮食产量才真正大幅度提高,挨饿的现象逐渐消失。
这次采访爷爷我才发现,我们爷孙之间从未这样长聊过。要不是爷爷的诗集,我也无从知道他老人家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生活规律,不嗜烟酒,虽然年事已高,视力减退,仍几乎每天练习书法,写散文、顺口溜记录老年生活,虽然耳背,但思维清晰,大小事情休想糊弄他。“复古零废弃” 对他而言,或许最早是生活所迫形成的习惯,如今却是一种怡然自得的生活方式,与他生活的其他方面有机结合,朴素又丰富,淡然而健康。
那我的爸爸和妈妈呢?爷爷的状态启发了我。如果说节俭是一种有时代感的美德,那么我的爸妈从物质贫瘠到经济充盈的时代都经历了,ta 们对于消费和浪费会怎么看?
爸妈:“零废弃” 还是 “买买买”?
爸爸和妈妈是50后,生活在省会城市,过着每天买菜做饭的规律生活。
爸爸的人生经历了从匮乏到丰富的冲击,但童年的影响给人带来很多不可磨灭的生活习惯。他衣服、鞋子穿到破都不舍得扔,更不乱扔东西,甚至妈妈扔到垃圾桶里的东西,他还要捡回来(如果被妈妈发现,总免不了一顿嘲笑),还会提着参加活动赠送的无纺布袋子去超市买菜。
而比起爸爸,妈妈更喜欢买东西,自从学会网购以后更是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这是因为女性在原始社会里承担着采集浆果维系家庭的重任,所以当然要更喜欢 ‘买买买’ 啦!” 妈妈认为她发现了女性在 “买买买” 这件事上冲动的本质根源。
记得小时候,爸妈的生活理念不同,在节约方面发生冲突是常事。用妈妈的话说,他们是 “两个阶级” 的人。这种冲突充分体现在餐桌上:爸爸不许我浪费一粒米,还对我们母女说,他奶奶说过,“浪费的人下辈子都会变成牛”;妈妈则说吃不下就别吃了,“不能让饭把人给吃了,吃出病了怎么办?” 这种冲突的结果就是,我每次吃不下的时候妈妈就说 “给你爸”。
虽说爸爸不浪费东西的习惯我认为很好,但是不丢东西的结果就是:家里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妈妈会生气我也能理解,虽说不应该乱丢,但是如果已经是 “垃圾” 了,那干嘛不丢呢?
说起垃圾的问题,爸妈经过一番讨论后,他们觉得以前的垃圾大多数都是厨余垃圾,而且购物用布袋或竹篮,问题也没有现在这么严重。自从有了一次性塑料袋、一次性用具、物品过度包装后,生活垃圾问题越来越严重,才有这么多垃圾降解问题。他们年轻的时候,再努力也根本产生不了什么垃圾,记得九十年代喝个牛奶还要回收玻璃瓶呢!
而这一切都是怎么变化的呢?妈妈说,她回想起对塑料袋的第一印象:多么轻便!多么洋气!还是一次性的!洗都不用洗就扔垃圾桶了,比起自己提着的布袋子感觉不知甩了几条街,当时还是从泰国进口的洋货呢!
原来,垃圾不光是生活的产物,更是 “发展” 的产物。我们的物欲被商品制造出来,又驱动更多的购买。那么更年轻的现代人真的能够做到控制物欲吗?
德国老姐姐:在泰国做 “自由人”
说到这里我必须提另一位前辈,这位不是我的亲属,她叫 Madeleine,70年代出生在东德。
她在人口密集又湿热的曼谷已经生活6年了,三年都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更新衣橱是通过定期举行的衣服交换活动,平时洗发水之类的日用品会去 refill shop,用已有的洗发罐重新装灌。她说,自己所有的家当都可以放进两个手提箱中,随时拎包即走。
Madeleine 是真正由内而外生活轻松的人。
我最早认识她是在曼谷的一个会议上。我去听她的分享,一下子被她淡定的气场和那种坚定感所吸引。她穿着几十个塑料袋编织成的 “铠甲”,仿佛在向一次性塑料宣战,但态度是很温和的,并不是强势地逼迫你一定要按照她的生活方式来做,但是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在默默地告诉你,这样做更好。不过采访时她朋友的确提到,自从 Madeleine 开始践行 “零废弃” 之后,她身边的朋友都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如果用了一次性塑料制品都觉得得赶紧藏在身后。说完她跟 Madeleine 大笑起来,还好没友尽。
实践 “零废弃” 3年以来,Madeleine 已经在严格履行条条框框约束下,适应这种 Guilty-free(无负罪感)的生活,这也许就是和她相处时,为什么她给人感觉特别轻松的根本原因。
我后来再去泰国时,特意带上妈妈一起拜访她。我居心叵测,Madeleine 或许能让我妈看到,刚辞职创业(读:失业)的我并不是一时脑热,做垃圾的调研和倡导也可以是一个事业!Madeleine 却告诉我,她旅居世界各地23年了,而且即使是如今在泰国做 “零废弃” 已经成为领军人物,她妈妈还是觉得她不务正业。
“我妈还在质疑,为什么你不能在德国找一个 ‘正常的’ 工作呢?还经常给我发工作信息,让我赶紧回国。”
我如今做自由职业至少还有 Madeleine 这样的榜样参考,她当初的参考更少,应该更难吧。但和我不同的地方在于,Madeleine 成长在东德社会主义按需分配的制度之下。她怀念那时候的配给制度,虽然现在不可能回到过去,但是她相信建立在消费社会基础上的循环经济,依旧是需要探索的新领域。“循环经济这个概念很大,但是往下细究,其实就是消费者拒绝一次性餐具,自带餐盒等等。”
“产品在一开始生产,就应该考虑到这个东西怎么用,为什么有些高污染的东西在欧洲卖的更贵?是因为作为消费者,你买了这个东西的废弃物是很难回收的,当然应该由你自己来买单。” Madeleine 很警惕 “欧洲进步论”,但对于泰国的垃圾处理现状也作了客观地观察,“目前在泰国用餐基本都是一次性的餐具,随手乱丢的现象随处可见,而在泰国清理街道很贵,于是有人说那么我们来教育大家都把垃圾扔进该扔的地方吧!可是看看街道的垃圾桶,每个垃圾桶的类别都很混乱,那政府怎么能指望民众能扔对地方呢?”
在这个拥挤的亚洲城市,既有代表东方传统智慧的佛教教育,也有西方享乐的消费场所,但泰国年轻人对那种节俭到近乎苛刻的东方传统生活方式并不是特别地买账。这一点让我也想到了中国,不过 Madeleine说,她的一些中国学生倒比泰国学生对 “零废弃” 更有兴趣。
如今的科技时代里,老人和年长者的生活经验似乎总是被默认 “过时” 了,就好像我至今无法完全让妈妈对我的职业选择放心,也解释不通 —— 她总是认为有 “保障” 的工作才是好工作。然而另一方面,很多我们自以为新鲜、合宜、前所未有的新派态度,其实却是太阳下重复过多少次的旧事。如果我们放弃带着偏见的预设,就会发现原来爷爷的 “复古零废弃” 生活这么洋气,爸妈随手关灯的习惯其实是节能的环保动作。所以下一次老人家要是说:“外卖餐盒洗洗还能继续用” 的时候,我不会再觉得 TA 小气抠门,因为转念想想,老人家好像也对哦!
不过必须承认的是,我们如今被物质淹没,要做到少消费少浪费,比父辈们要难得多。比如 Madeleine 也说,她生命中经历的巨变来自于社会的大变革:德国统一之后,东德从社会主义到资本主义的体制转变。
但是即使资本主义的诱惑就近在指尖,即使一波又一波的消费节向我们涌来,我们也依旧可以自己作出选择 —— 买的时候多想一下,扔的时候也多想一下,或许就少了一包快递产生的垃圾。而且,就算你身边的人都在买买买,你也用不着跟 TA 们一样吧!拜托,谁要和别人一样啊。那样过出来的生活还是我自己的吗?
学学老人家,来点 old school。
关注 #环保来得急# 这个专栏,下周我们会带来 “零废弃” 实践者的具体操作指导。
关于作者:沫沫,90后,关注垃圾的设计师、丹麦皇家建筑学院注册建筑师、插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