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足球，滚过「雪地」「泥地」和「草地」

2023.07.12 | BY biede |

提到足球，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整洁的绿茵场，球场观众的欢呼声，靓丽的球衣，“球进了！”时解说员的欢呼声，之后紧急插入的电视广告？

才拉毛踢球的时候身边就没有这些。她起初在玉树的大山里踢球，踢球的时候穿的是藏袍。这里没有绿茵场，背后是皑皑雪山，身边围绕她的观众只有牦牛。才拉毛把球放在地上，给自己架起一个摄像机，转身去“喝”地一声将球踢出一道直线，越过高原上的土地。才拉毛发出笑声，于是身边的牦牛也甩了甩铃铛。

早在2019年和 Nike 合作的女足纪录片《新的名字》里，我们曾把镜头对准那些走向聚光灯下的绿茵场的职业女足运动员们。而当镜头跟随足球的轨迹扫过，我们也注意到，球有时也会被传到那些业余女性球员脚下，但通常，我们记不住她们的名字。

从去年亚洲杯夺冠，到即将开幕的2023FIFA女足世界杯，大型赛事让女足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也让更多非职业的女性足球爱好者被看到。这一次，FIRST 青年电影展和 Nike 合作的纪录短片《开球之前》里，我们看到更多业余女性足球运动员的探索。在电视台比赛直播的镜头之外，更多的，是像片中的才拉毛那样，你身边那个没有成为职业球员的女孩。

从她们的身上，我们能看出，女足不只是一项职业运动，更是一种正在生长的女性态度。在体育竞技里，并非所有热爱者都能成为职业球员。同时，也并不是成为职业球员，才能延续热爱。

才拉毛来自青海玉树，现年 19 岁，大学读运动训练足球专项，是青海凭借足球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大学生。彼时她的专项分数，是地区最高分。

她从高中开始踢球，但玉树没有球场，所以她在水泥地上踢，在山上踢。踢完球之后脱了鞋，就在雪山的溪水里放松双脚。在她出身的小镇上，女孩子踢足球还是一件略显叛逆的事，才拉毛的父母并不太爱看到女儿穿短裤，才拉毛对此的反击是：开始扎脏辫，并且坚持踢球。

对于才拉毛来说，体育是她与更广阔的世界相连的一扇窗。一旦能踢出名堂，被选去省外打比赛，就意味着“可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除了日常训练之外，她也爱拿着手机看足球视频，看球赛直播，她渴望像那些职业球员一样出现在赛场上。疫情封控期间，学校没有上课，老师让大家一起拍摄踢足球的视频，传到抖音上。才拉毛和朋友们的踢球视频收获了不少的点赞与评论。

才拉毛这样的孩子并不是个例。在中国，有很多偏远地区的孩子会选择足球。

他们不像大城市的小孩一样每天放学后就是补习班兴趣班，或者被爷爷奶奶接回家读书学习。这些孩子生长在更野生的环境里，相比小家庭，同龄孩子之间会有更强烈的社区链接：放学后的时间都“没人管”，于是自发聚集在一起。

足球之所以被这里的孩子们选择，正因为它不需要太多门槛。无需过多的专业训练，无需苛刻的场地条件，不需要球架球桌，一切降低至最极简：只需要一个球，找一个空地，然后就能开始踢。

它是一种娱乐，也是一种运动，但同时也是“以球育人”。这里有的不只是踢球本身，还有团队合作，时间观念，坚持不懈的精神，不放弃的意志力，更有对更广阔的世界的好奇心与追求。这些课堂上不会教给孩子们的东西，在这里以足球的方式呈现。

这些更强的社区感、更广袤的土地、更具力量的生长环境，促成了足球文化在广袤土地的各处生根发芽，也帮助如才拉毛一样的女孩们走向比土地本身更广袤的空间。

和出身青海的才拉毛相似，拉姆来自乌鲁木齐。如今的她作为一位足球教练，和妹妹一起在出租屋里过着与其他同龄女孩相似的生活。

相对才拉毛出身的小镇，拉姆生长的土地更自由开放，周围的亲朋好友对运动的态度也开放许多。她对我强调：“我不喜欢别人一听到我的家乡，就说什么你们那是不是传统观念特别严重，不让女孩子踢足球。根本没有那回事。“

鼓励拉姆开始踢足球的正是她的爸爸。拉姆小时候经常生病，于是在爸爸的同事——一位足球队教练的提议下，她开始靠踢球锻炼身体。

拉姆说：“小时候有⼀次市里来我们这⼉选拔球员。我在操场上坐着，看到⼀个很漂亮的⼥的，⼀身⽩⾊，还穿着⾼跟鞋，完全不像踢球的。她就这样向我走过来，说，‘你跑得挺快的，但你踢得不好。’ 我都愣了。她接着说：‘你想不想来新疆队踢球？’ 下次再见她就是进了新疆队以后，但我完全认不出来她。她换了训练的⾐服，整个⼈⽓质都变了。我当时满脑⼦只有⼀个想法，就是我⼀定要成为像她这样的⼈。”

进了足球队之后，拉姆对足球的热爱一发不可收拾。这其中有无数艰苦，“特别苦，每天都会挨揍。踢得不好挨揍，饭没好好吃挨揍。”拉姆告诉我，身为女孩，必须要接受比男生更强的体能训练。“如果男生做 20 公斤的铁，那我们女孩子可能会直接上 35 或者 40 公斤。所有力量方面的训练都要承受比男生更多的重量。而体能训练，比如男生跑个三四圈，我们上来就是六圈。”

如今的拉姆身体强壮而有活力，笑容明亮，全然看不出过去病弱的影子。而她身边，还有一批因足球而结识的，同样有勇气的伙伴们。

拉姆曾经差点被选去恒大足校。她和发小一起被选中，临出发时，发小突然去不了了，害怕孤独的拉姆也放弃了这次机会：“我不想⼀个人去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不想⼀个人踢球。”

后来拉姆去了上海，在一家俱乐部做足球教练，教小孩子踢球，就和当时对她搭话的那位教练一样，如今的她把当时足球带给自己的勇气带给孩子们。

即便没有成为职业球员，拉姆依然通过做足球教育者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出路。

她很喜欢小孩子，尽管 26 岁还是一个相对年轻的年龄，她却对孩子们展现出超出年龄一般的包容与 “如何和孩子相处” 的智慧。

聊起做足球教练时遇到过什么难带的孩子，拉姆说每个孩子都很好，她会开心地说到总有可爱的小朋友偷偷把家里的零食饮料带来给自己分享；她会和自己教的孩子们在训练间隙一起午睡，有的睡床上有的打地铺；带着小孩子们出门比赛时，她就像是全队所有小孩的妈妈。

她告诉我这一切的诀窍是真心，但我更加叹服于这份真心背后的勇敢。拉姆已确确实实地从一个还会犹豫的孩子，成为了一个能为周围的人提供力量的支持者。足球带给拉姆的，除了体魄与技术，还有一种关乎稳定，友善，包容的智慧与精神力量。拉姆说，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变得有些像那个过去她憧憬的教练了。

除此以外，拉姆依然继续作为一个业余足球爱好者活跃在俱乐部的球场上。

业余俱乐部会经常遇到成员难以凑齐的问题，足球要求的人数比其他体育项目更多，理论而言，更容易人员来来去去凑不齐人。也正是如此，那些最终能聚到一起，踢一场球的女孩们，更加团结。

足球为她们带来的紧密感之强烈，甚至超过足球本身。足球可以让这群女孩不用在意那些刻板的教条——比如“晒黑了多不好”，拉姆曾经遇到过有人这么说，但是她嗤之以鼻。她身边的足球女孩们也是如此。

这里并没有复杂的社交规则，只是运动本身。肢体之间的对抗，传球之间的默契，仅靠这些，足球便能为她们缔造一个紧密的社群，她们可以在这份共同缔结的文化里互相鼓励，彼此扶持。

即使获得奖杯和荣誉没那么重要，业余足球女孩们也依旧会在场上使出全力，在激烈的对抗中感知身体，释放能量。而这份高强度的对抗，也让对抗之后的她们获得更亲密的友情，也促使她们获得球技，身体，心灵统一的进步。

麦迪娜来自喀什，今年11岁，踢足球 5 年。是一个极其有天赋的小女孩。

她会坦率地说“我技术特别好”。她技术确实很好，去参加比赛的时候立刻被选上，最终却因为年仅11岁的原因被拒。麦迪娜对此很不服气：“我踢得那么好，哪管年龄呀！”

但天才少女也有她的烦恼。麦迪娜的爸爸有腿部残疾，一个人开修车店养活家里。此外，在踢球之余，麦迪娜还要兼顾着学业。

麦迪娜告诉了我们她的一天：早上五点开始练球，六点上学，下午五点放学，再踢两小时，七点回家，回家后开始写作业。每日如此。

她 11 岁，还是其他同龄人喜欢睡懒觉的年纪，但是她从没有想过放弃，问及原因，便是 “我喜欢踢球。

我问麦迪娜，想不想当职业球员。

“想！”她这么回答。

“为什么想？是爸爸和周围人要求你要当吗？还是你自己想？”

“我自己想。”

11 岁的天才少女眨眨眼，然后，这个一直面带羞怯的孩子突然笑了一下，对着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铿锵有力道：

“都选了这条路，当然要走到底！”

尽管在前途未知的足球生涯和更现实的人生规划的冲突中，足球少女们不得不面对一些取舍和选择，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职业球员，但拉姆的例子在前，我们已经能看到足球的意义并不只是出人头地，足球有更多方式帮助她们“踢出来”。

“并不一定要成为一个职业球员。更多时候，我们希望的是通过足球来教小孩子怎么去做一个更好的人。无论如何，足球对她们的影响一定会是好的。”身为足球教练，带过近 400 个孩子的拉姆对我解释道，“一项运动，它首先是让你快乐的，所以你才会非常喜欢它。”

正如麦迪娜能大声喊出这句话，无论结果如何，这份可以喊出 “当然要走到底！” 的勇气与决心，已是这个 11 岁的普通女孩从足球之中获得的至宝。

麦迪娜今年 11 岁，足球少女的未来还很远大。

出于一个大人的考虑，我们也询问了拉姆，踢球会不会影响到孩子们的学习，她告诉我不会，“有很多家长担心踢足球会影响小孩读书。不是这样，正是从足球的角度来说，踢球好的人都是特别聪明的人。它需要你培养在几秒钟甚至一秒钟之间就有非常好的决策力，反应力，判断力。学习不好的人可踢不好足球。而且现实一点来说，踢足球也可以帮助他们取得升学上的优势。”

拉姆对我说，“不管是通过足球得到一些工作机会；还是成为你的职业；还是通过足球获得很多新朋友；又或者和旧朋友一起玩；比如你也可以做普通的工作，和单位里的人一起踢球。这些无论如何，我想这一定不会是一件坏事。它最终对人产生的一定是积极的影响。”

对于足球少女们来说，足球就像一个船锚，提供某种引导。又或者用拉姆的话来说，一个奥特曼的变身器，你通过它成为更勇敢更智慧，也更温柔的人。

如今的才拉毛在教音乐，她说：“我现在没有太多想法，就是想有机会能踢球吧。当不了职业球员，我可以教球。我们这边体育课上得太不专业了，我希望未来有更多的学⽣能了解这⼀块。”

如今的拉姆从被领导者成为领导者，她说：“小时候有好多人推着我走，现在最大的变化就是，我自己想要为自己争取了。经过这么多年，我还是特别喜欢足球。我特别幸运，一路以来遇到的都是特别好的人。”

如今的麦迪娜，属于她的一切刚刚起步，这个 11 岁的天才少女拥有她的远大未来。

问及这些普通女孩，尽管面临许多现实困境，却没有一个人不是爱着足球，并且鼓励着其他普通女孩对足球的热爱。

她说：“那时候条件还很差，没有人造草，有一场比赛摔破了脸。现在只要一看到特别好的草坪，我就会特别兴奋，想在场上奔跑。”

她说：“足球是一个团队，遇到困难的时候，你可能对自己说你要加油，但你周围的同伴会对你说你最棒。”

她说：“黑黑的很健康，腿粗怎么了，腿粗可以把你踢倒哈哈哈。”

她说：“其实现在，我的爸爸开始支持我踢球了。”

她说：“不要被男生女生定义了。去做你喜欢的东西，坚持去做，不一定是最棒最成功，但从中你能得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她说：“现实当中我们会碰到很多困难，可能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会是彻底按照自己所选择的。但我们依然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去改变很多。”

FIRST 和 Nike 合作的女足纪录短片《开球之前》讲述的便是这样的故事。她们不是职业球员，她们是未成为职业球员的普通女孩。但足球依然是她们生命里的光，对因足球而起的一切已然让她们在各自不同的人生里都得到了珍贵的东西：

对更开阔世界的追求、社区的链接、蓬勃生长的生命力，强壮的身体与心灵、勇气、包容、友谊、对现实永不低头的精神，独一无二的理想与爱。

开球之前，球员们总会环顾四周，思考将球踢向何处。不管是雪地还是草坪，体育馆还是野球场都无妨——重要的是，把球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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