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s 把家丑都扬出去！

2023.06.28 | BY 老衲 |

上海男人“饭岛要”早就预料到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平。结婚以后，他跟妻子讲“晦气话”：“我们两个都是独生子女，上头好几个老人，未来十年我们要办好几场葬礼的，想生孩子赶紧生吧。”

他没有想到的是，最先出状况的竟然是自己的孩子。麻球确诊了朗格汉斯细胞组织增生症，这是一种每 100 万儿童发病 2-10 例的罕见病。2020 年，饭岛要和妻子陆续辞职回家，妻子主要负责照顾孩子，他负责接送、做饭和家务，自称“家庭煮夫”和“儿息夫”。我对他的印象就是，头发乱七八糟地冲下楼，和其他主妇抢打折的牛奶。回到家裹起小花围裙，到水池前像搓毛巾似的洗菜。

讲触霉头的话是饭岛要的拿手好戏。他给外婆买制氧机，跟妈妈讲要小心点用，因为“外婆用完你还要用的。”也不知道是他太擅长未雨绸缪还是什么倒霉蛋体质，给孩子治病的过程里，家里的老人真病倒了。老丈人吃了顿烤鸭把自己吃住院。这下好了，育儿和养老的苦与泪要拌在一起吃了。

饭岛要很早就在 b 站发 vlog ，拍自己做菜、翻译国外的技术类视频。辞职回家后记录得更勤，几乎一天一条。镜头晃，角度怪，讲一些没头没尾的话，制作水准稀烂，内容近乎千篇一律——跟精致生活毫无关系的生活。2021 年 8 月 29 日那一天，他举着手机，在厨房里大喊：“现在我回到了家，我男人一个挺起来了。娘家（自己父母家）的老八样不想吃了。”

这条视频叫《上海男人老婆不在偷吃火锅》，火锅吃得草率又丰盛。饭岛要就在灶台边开着油烟机，往锅里加方便面料包做底料，加自己喜欢的花生米、厚百叶和厚切牛肉，“开心得要死了。”到底算不算火锅值得推敲，但他按照自己想要的辣度加了辣椒酱。

视频意想不到地火了。关于自己生活的真相，其实饭岛要什么都没说。乍一看以为是在展现一个已婚男人过得能有多糙。弹幕里有粉丝善意地科普：家里平时都是他做饭，但为了照顾孩子的身体和老婆的口味，他从不做辣的。

这点辣，是他的一丁点自由。

饭岛要出生在 1990 年，这是“一个尴尬的年份”，说起来是 90 后，其实从身体和心态上彻头彻尾变成“中年人”了。他把这个状态形容为“生活像烟纸店的啤酒瓶，扶起这个，那个又倒了，一阵风吹来，全部都倒了，滚了一地。”

世界上有太多饭岛要这样的中年人了，确切地说，以后只会更多。他几乎做对了草根人生路上的每一个选择，他没有把家庭责任丢给另一半，他没有一天不疲惫和忙碌，他牺牲了太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别忘了，饭岛要和妻子都出生在中国最发达的城市，从不错的大学毕业，没有房贷和车贷压力，他们原本拥有的基础已经超过太多人了。即使如此，一个小小的变故就足以让他的生活风雨飘摇。

我约饭岛要见个面，他说：“找个家外面的地方吧，我可以出来透透气，不过我的时间不多，聊完了要回家做饭。”正在经历一场事先张扬的穷途末路，他悟到了不少真知灼见，也可以说是对我们这代独生子女的诅咒。我想我不能独自承受这份焦虑，不如把一个中年男人的词典分享给大家。

麻球 6 个月大的时候，全家都能感觉出一点不太对劲的苗头。他不爱笑，怎么抱都会哭闹，总是在半夜哭醒。身体上开始起皮疹，耳朵里流水。麻球一直是婆婆（饭岛要喊丈母娘“婆婆”）带的，饭岛要觉得是不是婆婆隔代教养，把孩子情绪培养坏了。

妻子率先辞职，自己来带孩子，结果一点效果没有，还是一塌糊涂。过完一岁生日后，麻球不会走路，站不起来，不会表达需求，见人就哭，对好玩的东西都不感兴趣，去医院检查又查不出问题。饭岛要觉得惨了，晚上睡不着，翻来翻去想，不如自己也辞职吧。

他拿出十万块钱，以及结婚的彩礼钱，准备用这笔积蓄过一段带孩子的日子。不到半年，麻球的眼睛凸了，眼科医生让他们去照个脑部 CT ，发现颅骨损坏得很厉害，身上其他部位的骨头也出现了一个个洞，“看着像被虫蛀掉一样。”去血液科一看，饭岛要第一次听到“朗格汉斯细胞组织增生症”的名字。

“我们那时候万念俱灰，担心孩子会活不下来。”医生说有得救，他们就带着麻球做化疗。就这样饭岛要一家过上了天天跑医院的生活。他把充斥着小朋友和疲惫家长的医院，称为“高人气课外亲子聚集地”。仿照大厂，自己的日子分为“大小周”，大周就是一周要去四天医院，小周只要去一天。

从家到医院 8 公里，开车 20 分钟。饭岛要上午带麻球去医院，中午回来做饭，下午再去医院开药，晚上再回来做饭。饭岛要常常在沙发上结束视频，累得眼神发直，头发打结，在沙发上合衣躺一躺。有一次他说偷来了四小时自己的时间，匆忙赶回家，结果是去洗麻球尿湿的被单，洗浴帘，用上海市统一的粉边白抹布擦油烟机。我问他这算哪门子自己的时间？他说他爱清洁。

一天中他最喜欢的时间是上厕所。一天三次，超出一般人需要的次数。“不一定要卸货，但是一样要关门、坐上去。建议其他中年人不卸货的话就不要脱裤子，会得痔疮。”有时候坐久了脚麻，一瘸一拐地出来。“那是唯一我独处的时候，刷 20 分钟手机，再出来面对。”

饭岛要大学学的文科，之前在一家早教公司做设计，算是中层。他很喜欢那份工作，做了 7 年，还在办公室里养了自己喜欢的植物。在习以为常的性别分工里，一个 30 岁的男人，决定去做全职爸爸，是不可思议的。两边父母都反对，发展前景那么好的工作怎么能放弃？

同龄的朋友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做的，问他，一个小孩而已，哪有这么难带？有同事觉得他回家照顾孩子肯定是个借口，是跳槽去别的公司了。麻球生病后，他庆幸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两个决定，一是辞职，二是以家庭为单位买了商业保险。“不然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做了家庭煮夫，他发现出门上班真幸福，家里一摊事情都不用管。保险则承担了大部分医疗支出，自己出了六七万，在没有工作收入的情况下尚能承受。b 站的粉丝打赏也帮了忙，今年他开始在视频里挂橱窗，多是便宜实用的日常用品，比如19块钱的驱蚊液。

治疗到第三年，麻球的病情被控制住，状态一点点好起来，9 月份他就要去上幼儿园。今后他需要半年体检一次，不复发就可以好好地长大了。

饭岛要对一间房子的价值判断，主要是看步行范围内的医院数量和质量。他最近的计划是劝两边父母几年内把房子卖掉，选一家自己信得过的医院，换一个离医院更近的房子，哪怕会亏一大笔钱。他知道这并不容易，不过一直在不断的给他们洗脑。

他老是在视频里讲“保护心脑血管健康”。因为这个病非常消耗，是“最拖家人的一种去世方式”。“人很少一晚上就死了，之前还要经历体弱多病，脑子不清楚，大小便失禁，黏人还要烦人。”他想上一代人有兄弟姊妹，还能轮流照顾。但他是唯一的孩子，如果老人住在院区房，两周配一次药，有点小毛病，能自己去解决，不用每次都他开车送。要是陪住院还方便回来吃个饭，洗个澡，换件衣服。“所有人都能从容一点。”

这种忧虑来自小时候。从六七岁开始的记忆，就是外公中风后身体每况愈下，妈妈一天到晚在跑医院，全家人为一个病人腾出自己的时间来，就这样过了十几年，直到外公去世。“妈妈的好日子才过了 4 年，外婆又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又是一个轮回。我就知道再怎么努力，老人总要病。”

饭岛要还有一个理论叫“容病率”。指的是他能承受家里病倒几个人。他按照自己的执行能力算过三个人同时住院是极限。“再多个人我吃不消了，我就投降了。”

饭岛要婚前没有做好婆家生活方式的背调工作，只听妻子说她爸爸生活比较随性。他想那能有多随性。还是太过乐观了。结婚以后才发现公公睡觉随缘，没精神了就喝咖啡，睡不着了就配点安眠药。和许多老人一样生活很自我，但却又惜命 “迷信”大医院，病大病小只去认知范围内名气最大的三甲医院。

饭岛要常常排队完，转头一看公公猛嘬一口烟：“我这个血压怎么就降不下去呢？”因为过分担忧自己的身体，公公日啖2包烟。饭岛要安慰公公：“没关系，这只是个开始，将来还有更高的时候呢。”

好不容易麻球的化疗没那么频繁了，饭岛要正想着终于可以缓口气。没想到孩子还没弄好，公公吃坏烤鸭进去了，全家继续焦头烂额。有一天饭岛要一直在路上，开车接公公去医院，回来做饭，去婆家拿住院的行李，再去医院送东西。在数不清第几躺去医院的途中，他正在唉声叹气，突然望到了落日，镜头停在余晖里。那是他一天里唯一浪漫的、属于自己的时刻，大概 3 秒钟。

擦烂污有糊弄摆烂的意思，形容饭岛要对待家务的态度。他为此发明了一系列做饭代号。“原盒化原食”指的是把肉放进原来的盒子里腌制，以达到少洗一个碗的目的。“先上车后补票”是先把菜放进锅里，再放油。“去香增腥”就是字面意思。“根据婆婆的血压加盐”是对菜谱中“适量”“少许”的戏仿。“大盘稳住”就是今天晚上烧的菜没人抱怨，又“苟”了一天。

因为什么都拍，把“家丑都扬出去”，起初饭岛要妈妈不能接受。亲戚聚餐时用他视频里的名言金句开玩笑，妈妈当场感觉脸上挂不住。拍了 700 多条视频后，家里人现在都有了习惯，每天晚上等着他剪辑好上传，老人能多看看麻球，看弹幕里观众跟麻球说要快快长大。妻子会跳过所有丈夫独白的部分，只看她自己好不好看，有人夸她山清水秀（饭岛要创造的词语，夸她好看漂亮）她就开心。公公每次让饭岛要心累，他就发视频吐槽，在公公头上做天使圈圈特效，公公看到过，没说什么。

我去看饭岛要最初发的视频，他慢条斯理地做菜，是那种可以发在小红书上的精致菜谱，还会百无聊赖地嗑瓜子扯闲篇。但从孩子确诊的那个夏天开始，他变成了擦烂污的风格。娴熟、麻利，但每一片青菜叶子是否都被仔细冲洗，这类细节不好太讲究。

他说他拍的是一家子“在人间”的日子。“我们不是一个无拘无束的生物，互联网造漂亮的梦，但我们都很脆弱，抗风险能力很差，稍有不慎就会被拖累。多数做不起那个梦，只是在人间。”

另一边，他从不在视频里讲自己的悲惨故事，特别难的时候也没开口求观众帮忙，连带货都是更新到第4年，实在难以从 b 站的奖励制度里拿到什么钱了才做起来。

整场聊天里，我问的最多的是，那你自己想做的事呢？饭岛要说称之为理想的东西早就消失了。每天盼着早点下班的时候，就消失了。“在牌桌上，我已经拿到烂牌了，我只能指望自己别输，不要成为赔钱最多的那个人就好，我不会指望拿那副好牌的人突然脑溢血倒在牌桌上。”

我在想他的底色终究是个体面人，越擦烂污，越体面，不然这日子属实太难撑下去了。他只是不想沦为那个最惨的人，最惨就是丢失尊严。

至于让饭岛要感到开心的事情，修电瓶车和水管算一件。前不久他连续更了 10 集修电瓶车，他问妻子要了每周一天的“独处日”，别管他去做什么，让他自己待着。他会用那天修家里的坏东西，去阳台饲弄花草。那是他最眉飞色舞的时候，在阳台上的衣服里钻进钻出，给观众讲怎么用谷壳堆肥，怎么移栽番茄幼苗。

不知道前因后果的观众点进去，以为又是一个无忧无虑的都市农夫在口若悬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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