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见过泰国街头这位粉衣男子?
湿热的泰国,盛产爱情片和恐怖片的泰国,无数广西人、海南人和年轻社畜的精神老家泰国。
我们对这个东南亚国家多少有些不远不近的印象与记忆点。有时是数不胜数的稻米和军事政变,有时是阿彼察邦梦呓似的镜头与寓言,有时也是八点档王室大戏,从苏提达王后的空姐假笑,到前王妃诗尼娜隔空致敬甄嬛般的的几起几落。
可能今天过后,你脑海中关于泰国的关键词还能再多上一个。
这位穿荧光粉色西装的男人就是此刻我们想要讲的主角,他也被全世界的关注者称作“粉衣人”。从 1996 年开始,粉衣人携带他的粉色物件陆续出现在泰国的大街小巷。有时举着粉色气球,有时是粉色提灯,大多数时候是一辆粉色手推车。
粉衣人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在 2018 年,顶着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捧着骷髅头,走向自身的死亡。这个由视觉艺术家玛尼·斯伊万尼彭发起并横跨 20 年的艺术实践,逐渐成为全球舞台上又一个用以回答“泰国”的“身份”。
用斯伊万尼彭自己的话来说,粉衣人是“从周围环境当中感受到的一种气氛的总和,他是当代泰国精神的体现——贪婪、渴望‘全球化’、渴望得到‘国际’层面的认可”。言语之外,是一连串的“但是……”
不合时宜的粉衣人
上世纪 90 年代,狂飙突进的亚洲“四小龙”和“四小虎”与泡沫经济迎面相撞。在 1997 年金融海啸的震中地泰国,人们把这次事件命名为“冬阴功危机”。《穿粉色衣服的男人》正好诞生于危机爆发前 2 个月,斯伊万尼彭自己也没能想到,以反思消费主义为缘起的粉衣男,就此成为一个时代标志性人物,并有了自己的生命故事线。
粉衣人的形象起源于一系列行为艺术。彼时泰国的市场经济正腾飞,与此对应的是长期寂寂无声的泰国本土摄影艺术发展。学者阿卡·方斯马特将那段时期称为“摄影的诅咒”:在通向“艺术创作”的途中,陷落在与新闻摄影、美术摄影和纪实摄影的周旋里。
斯伊万尼彭的作品某种意义上推动了泰国摄影界的转变,这一变化与他本人长期身为记者、与行为艺术家和艺术团体的实践融合分不开。1996 年,他以一组记录行为艺术的黑白照片《不流血的战争》亲手揭开这次摄影艺术实践的帷幕,随后便与自己的密友、行为艺术家颂邦·塔威一同,用这门崭新的语言将“粉衣男”带到这个世界。
粉衣人的形象初次闯入于斯伊万尼彭的一次商场购物。在城里新开业的明亮大卖场里,他望着排长龙等待结算的人们,涌起一阵此前未经察觉的被奴役感。在对消费主义的疏离和不安中,他让这个男人首次出现在泰国街头:身穿亮闪闪的粉色西装,推着空荡荡的粉色购物车——“他的饕餮食欲遍布世界各地”,且永远不会也不可能得到满足。
扮演粉衣人的颂邦·塔威本身也是诗人,此前曾以挑衅性的行为艺术表演获得斯伊万尼彭的关注,1997 年他们开始创作《粉衣男子起源》系列。作为“粉色先生”的颂邦·塔威在街头表演时贡献了一些诗歌。除摄影作品外,现场还留下几段影像资料,拎着手提箱和提灯的粉衣人格格不入地站在熙攘的街头,无论走到哪里,人群都自动与他分隔出一个微妙的距离。在《粉衣男子启程 第三章 粉衣男子和粉色气球》中,粉衣人面无表情地握着写满字符的气球走在街上,一面高声朗诵和列举每个人都有的欲望(想要一百万瓶红酒、想要 LV 的包……),一面依次戳破气球。
颂邦·塔威长了一张皮笑肉不笑(贱兮兮)的脸,这使得粉衣人永远处在“面无表情”和“深深玩味的表情”的中间状态。1998 年,为了挽回持续低迷的旅游市场,泰国政府推出了“了不起的泰国”运动,意在振兴金融风暴中的内消与外销。粉衣人也在此时相应地做出回应,由此诞生了《粉衣男巡回旅行》系列。
作为一个显眼的消费主义和庸俗代言人,他推着粉色购物车翻山越岭。一会儿出现在清迈寺庙遗址:
一会儿在山地部落村庄:
一会儿在人形拍照立牌前:
甚至在一片看似岁月静好的田野上。
斯伊万尼彭在提到这组“了不起的××”系列时语气毫不客气,“(粉衣人)一边咀嚼风景,一边到旅游景点消费。像现如今的大多数游客一样,他的旅行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消费:收集异国情调、购物、炫耀、住酒店……”他将政府的此次行为解读为“通过出卖我们的文化和自然资源来赚快钱”。
粉衣人以一种不合时宜的姿态突兀地出现在每个场合,带着他标志性的小胡子和耐人寻味的表情。“粉衣男从未停止过消费,随着全球化的压力逐渐加深,这种消费行为早已超出了政治教条的范畴,而是深入到人的意识中去。”于是,伴随时间的推进,这个不知餍足的胖子逐渐幻化为饥饿幽灵“Preta”,带领被掏空身心的人们体验消费主义终点处的炼狱。
粉色的“不”
假如世上存在一本名为《泰国近现代 100 年》的历史书,每一页上应该都遍布涂改液。泰国的民主化进程是一座至今翻腾的活火山——最近一次的爆发是近在咫尺的 2014 年,执政 3 年不到的首位女性总理英拉被时任陆军总司令巴育通过军事政变夺权。英拉是 2001 年至 2006 年当权的前领导人他信的妹妹,致使他信下台的依然是一次由军方与王室联手发起的政变。他信政府垮台还带来了至今没能结痂的后遗症,即泰国政局分裂为支持他信的“红衫军”和反对他信的“黄衫军”,双方陷入鬼打墙的缠斗。而与此同时,王室美滋滋地在宫殿里继续书写他们的前朝与后宫。
生活在如此政局动荡下的泰国,会令人切身体会到,历史象征着权力。胜利者书写并控制历史,连胜或常胜者却寥寥无几。历史不知羞地反复翻供,而个体在权力的夹缝中逐渐缄默。
而在不连贯的话语时空之中,粉衣人努力维持着他的连贯性。斯伊万尼彭选择用视觉语言持续地对外输出声音与立场,他的创作由此与泰国当时当刻的社会政治状况息息相关,反映出不同时期的政治气候。《粉色恐怖》系列正是这种意图的展示,将象征当代泰国社会消费者的粉衣人拼接进 1973 年、1976 年与 1992 年三次流血抗议的历史档案图像,用他的游离、冷漠与背景环境中的惨痛作对比,通过对话夺回历史。
而创作于 1998 年的一系列粉衣男肖像则显示出全球化下各类符号对这位表情捉摸不定的男人的任意揉捏。有时他是手拿粉红酒杯的暹罗知识分子,用跻身上流社会的名流装扮拍着静态照,有时则穿着粉色绸衣学习最近大火的冥想,“自称是比别人拥有更高尚美德的训练有素的冥想者”。他有时会包着粉头巾露出肚腩扮作一个向他人灌输社会主义的贵族,有时则戴上礼帽从容打着资本主义高尔夫。
在《令人震惊的粉红色》这个系列中,通过一系列讽刺性的模仿表演,粉衣人成为一个变色龙般的伪善者,斯伊万尼彭借此描绘当代泰国人面对各类新规范的反应,带着显而易见的批判性与警惕。
此后,粉衣人和他的粉色消费世界逐渐迈出泰国,在各地画廊与摄影节、双年展、三年展上崭露头角。他拥有了遍布澳大利亚、巴西、墨西哥、西班牙、英国、法国、中国、德国、新加坡、印度、美国等各地的观众。无论走到哪里,或静或动,人们总是很快便能与他所示的叙事空间产生共鸣。
被泰国上流人士视作低下和粗俗品味的粉红色,在完成创作者对于当地美学观念的颠覆之外,还以先驱的姿态构建起一座桥梁。对于长期以来在世界近现代艺术史中缺乏“身份”的东南亚艺术家而言,斯伊万尼彭带着每张照片后那双说“不”的眼睛,给出一个粉红色的答案。
哈哈镜之死
粉衣人诞生于 1996 年,原本是为庆祝作家兼社会活动家 Narin Klueng (1874-1949)在 1946 年策划的抗议活动的五十周年纪念日。当年的 Narin 曾赤身裸体出现在公众场合,高举灯火,大声呐喊,要求政治清明。粉色西装是一种致敬,没想到也由此成为粉衣人旅程的起点。
斯伊万尼彭原本以为,粉衣人的形象在完成最初启程的三个系列后就会结束,没想到这个不以任何现实人物为灵感原型的形象宛如一个完美的容器,开始自我更新与成长,让创作者与观看者在他的身上同时挖掘出更多值得深究的内涵。
时间在推进,有的东西抬头,有的东西萎谢。21 世纪是被民族主义钳制了公共生活和想象力的时期。粉衣人摇身一变,成为新一代的泰国爱国者形象。
“作为新时代的泰国爱国者,他希望泰国的孩子们聪明、懂技术,但仍然盲目地听从大人告诉他们的一切。教育体系正在制造新一代忠实的消费者——那些对新泰国品牌、产品和愿景绝对忠诚、言听计从的孩子们。”
这位穿着粉色西装的领导人,在隐喻泰国国旗的《粉白蓝》系列中,与听话的童子军小孩们互动,画面显示出一种阴森,“孩子们一代又一代地被困在时间隧道里,被泰国官方社会的法西斯主义思维模式永远困住并分食了。”
在更近一些的 2009 年,粉衣人则以主演身份加入了一个 Likay (梨伽)剧团的排演,为八个反映当时泰国政治冲突的谚语摆出姿势。这些谚语有些类似中国的歇后语,内容多为讽刺例如贫富分配不均、政治家心口不一、统治者一叶障目不见森林等。“Likay”是一种古老的泰国民俗戏曲形式,场景画面大多绚丽多彩,与荧光粉相映成趣。
接着,粉衣男子同我们一起迈入 21 世纪第二个十年。在这些年里,他的形象在不同系列中流转,与我们共同承受着来自集体与个人、宗教与世俗、过去与未来的叩问,就像一面与我们同行的哈哈镜。
彼时的泰国在经历了社会行动党的民主试验、他信体制下的“经济民族主义”和反复拉锯中的宪政体制后,似乎显现出回归正轨的苗头。粉衣人近年的三个系列(《粉色恐怖》、《粉白蓝》、《粉衣男子 戏剧》)各自创作间隔只有几年,然而担任创作背景的政治环境已经截然不同。学者阿卡·方斯马特回顾它们时说,“从极度憎恨,到嫉妒热爱,到上演一出栩栩如生的肥皂剧戏码。我们继而惊讶地发现,我们依然离民主的理想相距甚远。”
于是,粉衣人消亡在 2018 年,《粉色的萨玛萨拉》(也译作《粉色的轮回》)成为这一系列的尾声。作为策展人,阿卡·方斯马特这样解释这一落幕:“鉴于生命的轮回是不可避免的,对于一个经历了漫长旅程的人(粉衣男)来说,理解死亡变成了一件很正常的事。”
很难去辨别,在历史的绞杀下,是消费主义的丧生,还是人的丧生。在粉衣人最后的照片旁边,写着这样一段图注说明:
“自 1996 年以来,‘粉衣男’为质疑和批判真相而生,直到 2014 年 5 月 22 日发生的泰国政变。当政治遮掩变得比真相更重要,批评就会走向消亡。粉衣男接受了自己已然疲惫不堪的现实,也接受了轮回的现实。于是他走向死亡。他深知自己的重生可能会面临泰国政治永无休止的怪圈。”
如今,白墙上挂满粉衣人一路走来的 20 年。尾声处的墙角,他的粉色手推车正霸道地啜饮营养液,等待下一双陷落的手。人会死亡,欲望不会,历史也不会。蛰伏的欲望一点也不急。
粉衣男子系列本次以艺术家个展的形式登陆 2022 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地点厦门集美。展览命名为《备忘录:玛尼·斯伊万尼彭个展》,策展人为阿卡·方斯马特。
每年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关注一个亚洲国家的摄影境况。继新加坡(2021)、日本(2020)、印度(2019)、韩国(2018)、印度尼西亚(2017)之后,今年集美·阿尔勒聚焦于泰国。除《备忘录:玛尼·斯伊万尼彭个展》外,泰国影汇还带来《千眼之神——泰国早期摄影(1860-1960)》与《求同存异/疑》。
展览将持续至 2023 年 1 月 3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