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各地玩滑板的穆斯林女孩都是什么样儿?
1.
2021年年初搬了新家,住的地方走路三分钟就有个滑板场,每天在家开窗就能听见板身撞击水泥地面,轮子摩擦那种特有的声音。听着让人心痒,就提着板去了。那时伦敦正在封城,滑板场的铁门还上了大锁,翻进去了才发现全是男生,没有一个女生的身影。大家戴着耳机各玩各的,忙着练习自己的动作。
要说当时不尴尬不胆怯是假的,加上自己玩得也不好,硬撑着待了会就回家了。后来认识了住在隔壁的两个玩滑板的女生,提起第一次去滑板场的场景,她们都一脸无奈:“是的,那里全是男生,不过没关系,下次一起去我们保护你。”
认真想想每次经过不同滑板场的情景,虽然也有女滑手,但基本都还是男性主导。经过那次之后,我开始在 Instagram 上留意专门为女性设立的滑板组织,进而发现了越来越多为特定群体创造安全空间的组织,包括Queer 群体,变性人群体,黑人非 cisgender(顺性别)群体,有色人种群体等等。
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这其中还有一个 “穆斯林滑板女孩” 组织,Instagram 账号名为 @skateruktis。“Uktis” 在阿拉伯语里是 “我的姐妹” 的意思,简介里写到,这是一个 “站在板上的全球穆斯林女性领导者社群”。
“穆斯林女性” 与 “滑板运动”,一个是常年被媒体刻画为刻板划一、被压迫、被贬低的受害者形象,一个是代表着反抗和自由的街头文化,这两个带着绝对矛盾的文化属性的词汇交织在一起,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故事?
带着极大的好奇,我联系到 skateruktis 核心成员 Aziza(化名),聊了聊滑板组织的创立,新一代的穆斯林女性形象,以及,《古兰经》里真实的女性权利。
2.
Aziza 是一名目前在伦敦生活的动力学心理咨询师,从12岁开始滑板,到今天有十余年的时间。颧骨骨折,脚踝扭伤,其他的受伤还有很多。“颧骨骨折花了快两年的时间来恢复,现在也不是百分百跟以前一样,不过没关系,又不是手和脚,不影响滑板,” 她笑着说道。
在创办这个组织之前,Aziza 和几个朋友都很喜欢滑板,但不喜欢滑板被男性主导的局面。并且,作为穆斯林女性出现在滑板场里总会感觉到敌意,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的眼光让她们不舒服,“我几乎记不起上一次自己单独去滑板是什么时候了。”
谈及对于滑板上瘾般的喜爱,Aziza说道,“很多人说滑板比起肉体练习更重要的是你的思想准备。你知道练成新动作的过程中一定会失败,但是无论如何都要去做,并且要相信你一定可以,这是让人上瘾的地方。你知道,生活是不完美的,我认为那些对滑板很认真的人,他们有能力和勇气以多种方式面对生活。”
我原以为这项运动在她们的宗教里是被禁止的,但其实不然。Aziza 表示,宗教方面对于滑板没有限制,“只是此前从来没有被宣传过而已”。“当 Skater Uktis 一出现,就像野火一般蔓延。穆斯林女性意识到说,‘为什么我们不参与?’ 就是这样开始的。”
印象里的穆斯林女性总是穿着风格是特定的头巾和罩袍,这不会限制到滑板吗?我想大家都会有这样的疑问。Aziza 解释道,“作为穆斯林,我们被鼓励穿着得体,有尊严的谦逊和不引人注目。但是有些穆斯林不戴头巾,有些穆斯林穿短袖,这完全取决于他们自己。 我认识非常多虔诚的穆斯林选择不戴头巾,因为觉得戴着不舒服。这是他们的选择,并不意味着他们比我们不像穆斯林。在我们的组织内部,有人不戴头巾,有人穿 niqab。”
niqab 是一种头巾和面纱的组合,覆盖在头部、耳朵和脖子,只露出眼睛,可以和其他衣服一起穿。“归根结底,这是ta们与神之间的事情。” Aziza 说。
Aziza 的一些朋友们会穿 niqab 去滑板,“这是她们自己的选择,并没有人告知或者强迫。这样做能让她们拥有信念,拥有身份认同,传达着一个非常强烈的信息 —— 这是我,这是滑板。毫无歉意(unapologetically)地做穆斯林和女性滑手,很酷。”
在这里不得不提及一下 —— 我可太喜欢她的妆了!采访那天她涂了黑色的口红,上眼线黑色,下眼线橘色。“我非常喜欢先锋的妆容,如果不做我现在的工作,我想成为一名造型师。” Aziza 说。
3.
疫情爆发后,线下聚集比较困难,Aziza 她们决定转移至线上,定期分享生活中的困难和焦虑,“当时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时机,封城期间大家都很孤独,而且世界上每天都有人离去。” 没想到,疫情这段艰难时期反而成了这个组织向全球其他国家迅速发展的转折点。
自2020年疫情期间在英国创立以来,Skater Uktis 不到两年间就快速发展到了全球超过17个国家,包括伊拉克,巴基斯坦,巴勒斯坦,阿联酋,沙特阿拉伯等媒体报道里常见的女性权益低下的国家。
除了有不同国家各自组织的线下滑板聚会之外,Skater Uktis 还有一个名为 “Spiritual Sesh” 的固定集会活动,每周二统一在英国时间下午6点线上举办,由各个工作领域的穆斯林女性开展关于 social justice(社会正义)等话题的讲座。“每个人都有自己身份认同缺失的时刻,或者不知道如何融入。
这个线上分享是向所有国家种族女性开放的,无论有无信仰,信仰是什么。所以没有信仰的我,也得以参加过其中一个讲座,由性别研究学者 Hamna 做分享。Hamna 提到,在成长过程中,她的父母会轻易地听取旁人的意见而后强加给她,以宗教和文化的名义不允许她做这个做那个,“直到接触性别研究,我才开始逐渐看见女性所面临的压迫。”
更酷的是,Hamna 身体力行地创办了巴基斯坦第一家 “只为女性开放的咖啡馆” 。Hamna 的家乡位于巴基斯坦的一个非常保守的小城镇,女性晚上8点过后出现在公共场所就是不安全的,“即使是和家人一起晚上想去餐厅也不可以,因为那时餐厅里绝大部分都是男性。” 这家咖啡馆旨在为她所在城镇的女性提供一个 “安全场所”,“在这里,女性可以脱下头巾放松聊天,或者自己一个人坐着喝一杯咖啡,完全地做自己。这样的理念在巴基斯坦基本是不被接受的。”
我还问过 Aziza 关于目前在巴勒斯坦和伊拉克的穆斯林女滑手状况,据 Aziza 的信息,组织内有一个巴勒斯坦的成员,她在巴以冲突中长大,是一名平面设计师,正在尽力维持着正常生活,并尽着最大的努力玩滑板。“我们一直在给予她道义和精神上的支持,但遗憾的是没有足够的资金去做更多的事。”
至于另一位伊拉克成员,“目前还算安全。”
4.
虽然滑板是一项具身运动,但 Skater Uktis 更像一个以赛博形式存在的团结小组。它就像一条细细的纽带,通过滑板串联起不同国家相似背景下的女性个体。
来自奥斯陆的成员 Neslihan,在17岁的时候拥有了第一块板,是在被妈妈叫去超市买牛奶的路上自己买的。当天她就迫不及待地尝试,结果脚踝严重扭伤,几个月不能好好走路,之后看视频慢慢学会了滑行转向和其他动作。
挪威并不是一个拥有种族多样性的国家,穆斯林人口占比只有3%。Neslihan 在现实生活里不认识除了她自己之外戴头巾的穆斯林女滑手。这在滑板场内并不是一个问题,但是在滑板场周围,或者在街上,“人们都会盯着我看。”
“好的方面在于,可以向人们展示除了在新闻中看到的穆斯林女性的刻板印象之外的东西。现在如果有人说我很激进的话,有一半的概率是他们觉得我很酷。” 发现了 Skater Uktis 之后,Neslihan 非常兴奋:“终于看到有和我一样戴头巾的人站在板上,给了我很大的动力。”
Neslihan 曾在约旦、巴勒斯坦、伊斯坦布尔和迪拜等地方滑板,共同点是 “哪里有滑手,哪里就有朋友。” “这为我开启了一种全新的旅行方式 —— 去陌生的地方必须要带上我的板。”
据 Aziza 的说法,相比于伦敦和挪威,反而是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等穆斯林人口众多的国家,“穆斯林滑板不仅常见,男女比例也挺均衡,并不完全是男性主导的场面。”
有两个来自马来西亚的成员 Fatin 和 Diyanah,她们既是虔诚的宗教徒,也是职业女滑手,两个人都滑了有7,8年的时间,比赛拿了很多奖,对滑板有着上瘾般的热爱,非常 hardcore。对于她们来说,Skater Uktis 存在的意义在于一种平衡、一种调和,也是一种认可:“从这样的角度阐释和分享女性力量,可以让像我们这样的穆斯林女性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人,尤其是像参加体育运动这样的时刻。”
虽然大众媒体普遍存在采取负面形式报道伊斯兰群体的问题,但部分穆斯林女性所受到的奴役和控制是实实在在且正在发生的。滑板作为一项以反抗服从性为内核的街头文化,Skater Uktis 会想要通过这场女性运动来打破一些权威吗?我很关心。
但 Aziza 似乎与我想得并不一样。“我们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并没有真正想过必须要打破某些外界的障碍,因为这些阻碍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她更希望打破的其实是西方社会的伊斯兰恐惧症(Islamophobia)。
在2020年英国疫情爆发前几周,她们在伦敦举行了第一次线下滑板聚会,还在滑板公园一起祷告,“完全是一种不同的体验,滑板和穆斯林可以相处得非常好。”
“你在媒体上看到的像是穆斯林妇女不能出去工作,需要一直穿着 niqab,必须忍受家庭暴力等信息, 那是文化导致的,不是宗教(that’s culture, not religion)。做出这些事情的都是些追随特定文化,为了维护父权或是宗教权威,和对宗教一无所知的人。”
她告诉我,文化不是宗教,这是两回事。
说起 niqab,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对这种着装有着非常强烈的反感,认为那是对于女性身体和自由最为恶劣的束缚和限制。但在接触 Aziza 之后,我决定亲自去验证到底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在图书馆查阅了相关资料后,我发现《古兰经》对于着装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苛刻,倒是有些语焉不详。
“神只是建议穿着得体,并没有提到 niqab,niqab 是后来才出现的。很多学者认为,正是由于这样宽松的规定,让后世的当权者有了曲解的空间。” Aziza 解释说,“我选择不穿 niqab,但我一些很好的朋友会,我很尊重她们这样做,我尊重一切能让你觉得舒服的事情。”
我还注意到,很多穆斯林女滑手都有面部穿孔和纹身,很好奇这在宗教语境里会被怎样看待。“有些学者提倡不要这么做,因为认为身体是属于神的财产,作为一个载体去承载我们的灵魂,而非属于我们自己。但具体到怎么做去保护好我们的身体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没有绝对的对错。”
聊天最后,Aziza 分享给我一则最近的新闻:瑞士计划对穿 niqab 的女性处以1000美元罚款。她很难过地表示,“目前全世界已经有16个国家禁止穆斯林女性穿戴罩袍,女性应该享有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这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Whatever women want to do with their bodies, it’s their own damn choice)。如果是真的支持女性,不仅会支持她选择脱下头巾,而且也会支持她选择穿戴罩袍。”
整个交流结束后,我真被 Aziza 言语间散发的随性,以及对自我探索的坚持,还有 Skater Uktis 背后的女孩故事,深深震撼了。这和我刻板印象中的穆斯林女性形象完全不同,以至于脱口而出:“你们真的太酷了!”
Aziza说:“酷的不是我们,是神,God is cool。”
- “你真的觉得神很酷?”
- “我说神很酷,因为神希望我们用我们自己的方式,享受自己的人生。”
Skater Uktis 成员登上 Vogue 阿拉伯版九月刊
目前,Skater Uktis 仍在为组织里的穆斯林女性和穆斯林女滑手的权利在不断努力,如果你想了解更多她们的故事,请浏览她们的网页 https://skaterukti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