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伦敦采访性工作者,TA 们可能和你想像得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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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女孩:有必要提醒大家一个正在进行的赛博事实 —— 观点正在被大量稀释,最稀缺的是你的冒险。忘掉那些二手的阐释,直接用你的眼睛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青年人,动起来,走进这个社会。
这里是专栏#当时我在#, 邀请你围观女孩们的亲历、观察与冒险。如果这击中了你的分享欲,欢迎投稿至 biedegirls@yishiyise.com。可以独特,可以幽默,必须真实,最好还有点危险。
Yuhu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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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以前上小学的路上,总会经过一个 “按摩店”,大人们提及时声音会自然的压低,也不会给我解释,只说是不光彩的地方,一群 “没有好好读书的人。” 我每次经过都会偷偷往里面瞥一眼,好奇里面涂着大红唇的女人们,想象在她们身上可能发生的故事。
后来我长大了,在国外读研时新闻课有一个作业是做一个主题自拟的 blog。小学时探索那群按摩店女人的欲望噔地跳了出来!现在的我能做的,比当年那个背着大书包只会偷瞄的小学生要多得多啦。
然而,经过一个月各种私信发帖,按摩店走访,性工作者网站浏览,最后揭开的故事并没有让我感到兴奋,更多的是唏嘘。面对一个和 TA 们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且没有利益交换的陌生网友,这些受访者却愿意花时间回答我的疑问,和我分享真实的生活经历和痛苦,这点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其实能感受到,TA 们很愿意倾诉,想要被聆听,也渴望关心和被理解。
与此同时,通过深入交流,我也深切体会到了这个群体的多样性,甚至是某种超越性:TA 们并不是局外人想象中的一个被动的、工具般的存在,而是会俯视甚至悲悯TA们的客人;TA 们的从业动机也不完全是谋生,这份职业还关乎自我实现与自我探索。作为特殊行业者,TA 们无疑是属于 “弱势群体”;但作为个体,TA 们又是如此强大的存在。
Veronica:我会和女儿分享我的经历
Veronica,一个 21 岁的黑人女孩,每天过着两种不同的生活。早上 8 点到下午 3 点,她是一名社区大学的学生,自己支付所有学费;而从下午 3 点到晚上 9 点,她是一名性工作者。
当谈到最初选择从事这一职业的原因时,她说:“我在一个异常保守甚至病态的家庭长大,做性工作者对我来说是一种用性探索自我的方式。” 在她的家庭中,“保守” 这个词的意思是:没有约会、没有舞会、没有学校活动、没有与表兄弟的活动,“因为我母亲认为这样做是 ‘艳俗的’。”
Veronica 形容她的母亲为 “一个只会敲圣经的怪物”。 “我从来没有和父母讨论过 ’保守’ 的问题,我一直都知道有一天我会逃跑去过自己的生活。” 她 19 岁时离开了家,直到现在也没有回去过一次。当被问及她是否担心父母发现她是一名兼职性工作者时,她说:“我真的不在乎,他们没有权利评判我。”
但第一次当性工作者的回忆并不愉快。“非常可怕,没有任何指导,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三年后,这份工作反而变成了她的生活方式,她决定继续做下去:“我非常喜欢,但可能为了学业暂停一下,因为马上要进入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
“我过去不知道如何当一个 ‘女孩’,现在仍然在探索自己作为 ‘女人’ 的身份 —— 如何意识到自己的性感并变得性感。” Veronica 还表示, “如果我将来有了女儿,我会跟她毫无保留地分享我作为性工作者的经历。”
“Crybaby”:我最喜欢的客人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并不是我的受访者。我是在伦敦一个展览上看到的:
“他是我最喜欢的客人。因为他总在高潮的时候哭,所以我叫他 Crybaby。他是我工作的按摩店的常客,每次给的小费都很多。
Crybaby 每次来的时候都很冷静很清醒,他会直直地看着你的眼睛。他通常会接受精油按摩和手交服务,直到他的**开始收缩了,才呜咽道:‘你会伤害我吗,妈妈?你会伤害我吗,妈妈?’ 他不需要被善意的爱抚,也不需要被支配(BDSM),什么也不需要,只需要大声说出 ‘你会伤害我吗,妈妈?’ 这句话,在高潮的那一时刻。
不是因为怜悯我才喜欢他,我不可怜他,就像我不可怜自己一样。我钦佩他完整直白的性表达,我钦佩他能同时承受创伤的痛苦和性的快乐。我将这种完整性延伸到自己身上 —— 每次结束后我都会感到很悲伤,但我会小心翼翼地接受它 —— 我所感受到的每一种情绪都值得被呵护,这让我感觉到完整。虽然我是一个性工作者,但我同样值得这种完整。”
Danica:我不过是极其渴望爱与被爱
如果说 Veronica 与 “Crybaby” 展现的是自我珍视与勇气,那么 Danica 的经历则是破碎、悲伤、不能自已。她的情感与职业严重地搅拌在了一起,包括她的自我。在一次强暴经历以后,她的世界崩塌了,人生也彻底逆转。
下面的一字一句都是她的自述,Danica (ins@danicauskert) 把她的故事做成了一个艺术品,平静的陈列在一个关于性工作者的展览上。我的受访者中不乏有和 Danica 的经历类似的,但在这里我选择展示她的故事,因为这一个个文字所拼凑出的深刻,让我仿佛能触碰到她的灵魂 ——
我叫 Danica,目前在好莱坞,37 岁,从 15 岁时就开始从事各种形式的性工作。大学毕业后我曾多次尝试脱离成人行业,从事正常主流的工作。但是,不知怎的,我总是会回来。
每次我直播的时候,都会看到满屏恶俗的评论:最差劲的**,你看起来跟个尸体一样 / 我在 TikTok 上看到过你,唷我要去告诉你的粉丝你是个下贱的** / 嘿我相信你妈肯定为你现在在做的事情感到非常骄傲……
一开始我并不是这样的。我成长于一个天主教家庭,有一对对我要求很严格的父母,我成绩一直很好,也有很多想要实现的梦想。但是自从在一次派对上被强暴后,一切都崩塌了。我与我身体的关系,家庭的关系,精神世界,最基本的理智。……那一晚后我失去了所有。
20 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没法拼凑起来完整的自己。
他叫 Galen,也是 30 多岁,他能理解我,虽然他也有自己内心的创伤,但他比我处理得好。他很聪明,很可爱,很有才华。和我一样,我们都为了娱乐观众在镜头前用身体赚钱,所以别人对他身体的看法往往比他这个人的存在更为重要。
他有着巨大的粉丝量,让很多成人表演者都眼红,他的粉丝甚至大老远飞来这里只为和他上床。相比之下,我很失败,是死亡威胁和裸露生殖器照片的目标,也会有粉丝来见我,是的,把我暴打一顿,或许那也是一种喜欢的表达方式吧?
我们是在网上认识的,他经常看我的直播。我几乎从不和我的客人谈恋爱,谈真正的恋爱,但是和 Galen 聊天的时候,有些东西能温暖我。当我发现屏幕后面的这个人是他时,我呆住了,我之前看过他的作品而且很喜欢!他竟然会喜欢我,或者,能用 “喜欢” 这个词吗?
Galen : 妈妈?
Danica:宝宝?妈妈爱你。
我跟 Galen 第一次见面是去看乐队演出,因为没钱我已经好几周没怎么吃饭了,也没怎么睡觉,我和我的丈夫/皮条客一直在吵架。我的精神和身体状态都异常糟糕,以至于我在演出现场上昏了过去。这简直是太丢人了,不过 Galen 没有嫌弃我,他说他不会被轻易吓到,还买了面包嚼碎了喂我。
是的我结婚了,我嫁给了一个只会用我所有的积蓄去买酒喝的混蛋。结婚五年,他没为这个家出过一分钱,还侮辱我说多希望他也能化化妆在镜头前扭一扭就有人伸手给钱,他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我经历过什么。从我们结婚之前他就在利用我,看着他的那张脸,我真的想死。
Danica:我现在的处境,我厌恶我自己的每一点都是你造成的。我发誓你要是在这里再多待一分钟,我一定会把自己锁进浴室割我的手腕。
丈夫:你就只会叫狼来了,这几年这些鬼话我天天听,去啊,去死啊!
在我拿起刀锁上浴室门后,他骂骂咧咧地摔门吼道:“行,我走,希望你做的一切能让你巨 tm 的开心,去死吧你!”
在我们最后一次剧烈争吵后,他终于搬了出去。我以为我摆脱了这个只会压榨我的混蛋,日子就会奇迹般地好起来,事实上,我紧紧攥住的那最后一丝理智也消散了。我失去了我的公寓,连着几个月都借住在朋友家的沙发上,或者朋友的朋友家。慢慢的我因为没法控制我情绪的波动和抑郁,最后也失去了 Galen。
Galen:我不是在责备你,但你现在状态真的非常不好。我也有我自己的问题,但我会冥想,会去看心理医生,试着照顾好我自己。我知道你的处境很难,但我不能成为你生活中唯一正面的事情,如果现在让你进入我的生活,这会毁了我的。
Danica:我们可以签个协议,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可以做你的奴隶,做任何事。
Galen:这不是我想要的,而且我不认为你可以做到,我们的关系是 unsustainable的(不可能持续的)。
过了一段时间,我的一段影片在某个成人网站上火了,收到一大笔小费,我试着联系 Galen,邀请他一起吃晚餐。Galen 对我说:“当某一天你真正学会爱自己的时候,你会停止从别人那里来买爱。”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让我这么牵挂,直到遇见他。但有时候,即使是和他在一起 —— 这个让我充满希望,愉悦和爱的人 —— 我仍然感到孤独和寂寞,我不明白。我很爱 Galen,但是为了赚钱,为了生存我仍然在继续接客。Galen 对此很难过,我也不想让他难过。我知道如果我一直这样做,我和他不可能重新在一起,Galen 是我唯一爱过的人,我不能失去他。
Danica:如果我处理好我的那些破事,我们能重新开始吗?我不再做直播了,我不再从事性工作了,我不再见我的前夫了,我会吃药,我可以做任何事,我只是不能失去你。我爱你。
Galen:你选择去做的那些事情,我希望你是为你自己而不是为了我,你真的需要学会如何爱你自己。
当我决定彻底脱离这个行业后,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但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我到底在干什么,到底想要什么,痛苦但又不受控制。某天我在网上看到有剧组招募女演员去饰演性工作者,角色描述完全就是我本人。我知道我是一个很烂的演员,但是我从没这么想去尝试一件事,而且 Galen 答应帮我准备试镜,我开心得在房间里跳起了舞,想着自己的生活终于在好转起来了。这时候手机震动,收到一条消息:嘿,我朋友推荐的你,我下周会来好莱坞,如果你想 “见个面” 的话,我听说你喜欢 xx 酒店就在那里订了一间房?
我答应了。我告诉自己 “这只是演戏,我和我的演员朋友们一样,只不过是单独给一个观众表演而已”,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我知道 Galen 也没法理解。每做一次,那种羞耻感就要淹没我一次,我很清楚我和 Galen “稳定” 的感情离崩塌又近一分,我简直是一个垃圾。但是我需要生存,你能明白吗?
后来 Galen 看到我给他发的消息 “我在学校有点事情,对不起” 后,他变得很麻木,随即面无表情地点开一个约会软件。如果 Galen 去约会,我的身体能感觉到,那种感觉像地震,像宇宙崩裂,像要把我撕扯成碎片一样。我想死,想要这个世界把我活活吞咽下去。所以每次 Galen 去见其他人的时候,我就去见我的前夫,一靠近那个混蛋让我更加想死。但我的自杀从来没有成功过,我有一只小狗,它总是试图制止我,保护我。
每次工作完后,我都会来帮 Galen 打扫房间,洗衣服,躺在他的床上。Galen 的床是我过去37年来唯一能感觉到平静的地方。我假装让自己以为这些家务事意味着他还是完全属于我的,我也是完全属于他的,我需要这种自我欺骗,让我得以好受一点。分手对我来说是不可能想象的,Galen 他了解我,了解我的痛苦,或者他尝试着了解。我们怪异的癖好简直是绝配,BDSM 的角色扮演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做得好,我喜欢我们之间的游戏,无时无刻不在想念。
从心底里其实我不相信我值得被爱,带着这种想法和 Galen 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很难过,小心,慢慢变得精疲力尽。最后是我,故意毁掉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与其等着 Galen 厌恶我后离开我,不如我自己来。
分手后,Galen的事业在继续往前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在他生活中的分量越来越少,但他仍然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是一切。Galen 看我,是一个人,是需要善意对待的,他说我是不稳定的是 “unsustainable” 并不意味着诅咒,而是一个我需要改变的信号。当他第一次说那个词的时候,我很受伤。但是随着我们分开的时间越久,我越来越明白他并没有在羞辱我,因为我就这样的一个人。
我希望 Galen 知道我在努力,不是为他,为其他任何人而是为了我自己。说到底,我不过是极其渴望爱与被爱,如果我一直站在原地等待着他,我得到的只会是失望。或许我应该慢慢开始寻找下一段感情,尽管我现在很受伤,但我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身份与贫困:全世界性工作者面临的困境
“性工作者” 这个称呼下有很多细小的群体划分,比如在性别上,除了占比较大的女性性工作者,还有男性,跨性别者和其他性别认同;还有种族,残疾人群体,移民群体等。不同群体在这个行业里的处境和所面临的困难有很大不同。
“我们几乎都会隐瞒自己的缺陷,否则会失去吸引力而没法赚钱。当然也有客户迷恋特殊的 ‘有缺陷’ 的身体,会刺激他们产生更强烈的快感”;
“残疾让我没有办法独立工作或像健全的性工作者那样合法工作:我无法独立地处理客户资源或者进行广告宣传,所以现在我在非法妓院有一个非法的皮条客。在工作中会有各种非常可怕的情况,比如有人非法闯入,或者使用暴力,却不能报警。性工作合法化能帮助像我这样的残疾人士来获得工作场所,以及第三方的帮助”;
“作为一名黑人女性性工作者,就像其他任何领域一样,你必须付出更多,才能与白人同行保持一致。我甚至却被告知不能收取和白人同行一样的价格”;
“色情片里有色人种的角色并不多,且带有一种 ‘特殊性迷恋’ 或 ‘异国情调’ 的东西,且带有象征意义。比如我(黑人男性)所参与的色情片大多是女权主义色情片(由致力于性别平等的人开发,目的是鼓励女性通过性、平等和愉悦来追求自由)或道德色情片(合法制作并尊重表演者的权利,展示幻想和现实世界的性行为并庆祝性多样性)”;
“客户对我的亚洲女人身份和跨性别身份都有强烈的癖好:你是一个有 penis 的女人,作为一个亚洲女人你必须像奴隶一样服从我”;
......
比身份议题更迫在眉睫的还有贫困问题。在我接触的受访者中,在被问及为什么会选择从事这一行时,虽然会有童年阴影或其他心理创伤的原因,但绝大部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经济问题需要生存。正如前不久我在伦敦参加的一个名叫 “Decriminalised Futures”(去罪化的未来)的性工作者展览所说:“性工作总是与贫困形影不离。”
“很不幸的是,在过去的几年中我经历了很多次无家可归的时刻,是性工作帮助我脱离这种困境的”;
“因为我变性人的身份,加上男人们猎奇的心理,我几乎能得到我想要的任何人。但他们只想要性,对我没有感情。与其 ‘免费的’ 和根本不在乎我的人,为什么不收费还能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好一点?我没有任何家人,任何关心我的人在身边,我没有必要在乎与我完全不相关的人的想法。我在成为性工作者之前也有过其他工作,但是辛辛苦苦工作一个月,交完房租后只剩 3 美金在账户上。永远没有机会去旅游,我想要去感受生活,不论做什么”;
“对于新移民群体来说,如果你没有合法的文件,只能任人剥削 - 打扫夜总会的厕所每小时 3 英镑;24 小时护理轮班每小时 5 英镑(英国最低时薪约 9 磅)。从事这种工作的通常是有色人种女性,最终转而从事性工作因为每小时赚的钱要比3英镑多得多”;
“因为残疾,其他形式的就业对我们不开放,导致我们不得不从事性工作,能够赚钱支付房租而不被饿死。”
......
2019 年年底,当我采访这个群体不久之后,疫情便开始了。因为担心他们的处境,我尝试着和几个有过较多交流的性工作者联系。但是只有三个人回复了我,其余人的推特账号头像和网名已经更换。可能也是这一行生存的规则吧。
我还了解到,其中两个人为了赚钱冒着感染的危险还在继续接客,包括一个头发都白了的奶奶性工作者,她说她的儿子有来看她还给她买了口罩,她很开心;另外一个还在读大学的黑人女生(上文中的 Veronica)说自己还有点积蓄暂时不需要急着工作,同时也感叹疫情让周围人对于性工作者的歧视更加严重。当我问及她的性工作者同伴们是否有足够的消毒用品和口罩时,她有一点懊恼,希望我不要把性工作者和疫情下的其他普通人区分开,“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我一直都不是很擅长表达自己对于一个社会现象或者一个群体的看法,因为知道我所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实的全貌。就如这篇文章,现实中的性工作者群体所面临的困境和所经历的故事远不只上述提及的一二,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带有自我情绪的描述。经过这一系列的采访,现在的我对那群 “涂着大红唇的按摩店女人们” 不再是那个十几年前的小学生那般 “好奇” 了,TA 们的形象也远远不是大人所说的 ”一群没有好好读书的人”,并且更重要的是,TA 们故事绝不是 “香艳”、“兴奋”、“猎奇”,甚至比所谓 “主流” 的人生更真实、更饱满。
虽然有唏嘘,但我并不可怜 TA 们,而是很感谢 TA 们愿意和隔着一整个陌生网络的我真诚地聊了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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