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FIRST，给“创作至上”的欢呼声里掺几勺“不一定”

2022.08.30 | BY zqq |

FIRST 青年电影节创作路在何方

这里是青海西宁，第十六届 FIRST 青年电影展的现场。

一位纪录片导演平静地描述自己睡觉的几平米地方，外出拍片几个月回来，隔断墙已经因为违规被敲掉了，他背着包茫然地站在屋子中想：我房间怎么变大了？不对，我房间去哪儿了？

一位走出影院的媒体人和刚放映结束的那部片子的导演擦肩而过，她在踌躇，放映时自己睡着了，一度还刷了会儿小红书，导演坐在一边是不是看到了？需要道歉吗？

一位头盔上有竹蜻蜓的外卖骑手在酒店大堂焦急地等电梯，因为那个什么“电音节”，这片区域最近配送爆单，他手上堆着三份还未送到就被催单的咖啡，他不太理解，旅游季，外地人怎么这么心急？

一位观影者在 QA 环节对台上说，听说导演你最近在找工作，我认为导演你没有必要找工作，你的纪录片拍得很好，你应该专心创作、拍片。握着话筒的导演不知所措。

一位刚结束剧本创投提案的年轻人，在沙发区向周围坐着的人发问，下一次再被投资方问到“你的片子预算是 200 万，为什么不是 2000 万，或者 20 万”时，自己该回答什么。

……

每年七月，无数人来到西宁，与电影产生或深或浅的关联。每个参与者都在这里做了点什么，也说了些什么。将自己心口积攒的表达熔炼成时段、放上或即将放上银幕与影展手册的是电影导演，而剩下的那些，我们暂且先只称为“参与者”的，他们的表达透过剧组的每份工作、移动或便携设备的电子屏幕、文字或只是言语，同样在这个场域被激发，被示现，成为这颗飞星的一部分，一同扫过夏天的大气层。

也许展示表达的同时生发表达，正是电影节每年举办的意义之一。今年我们依旧去到现场，想要找到一些破土于当时当刻的表达。彼时影展刚刚开幕，百公里外的兰州疫情形势正紧，据说，确认可以举办的通知文件在距离开幕只有半天时才姗姗来迟。同步下达的还有不对外组织公众观影的决定，换句话说，今年的 FIRST 没有观众。

要给七月末的这座高原城市寻找一种背景音很难，你会在无尽的防疫播报声、地下通道的驻唱歌声、午后急风疾雨声中举棋不定；掉转头来为它寻找一处主声部，今年似乎也很难，少量能够观影的证件嘉宾依然为“青年电影”鼓掌，为“野生”与“创作”心跳加速，但在这些笑泪的不远处，在无常和悬停的巨幕下，有句关于“然后呢？”的追问，始终无法从耳边驱散。

它衍生出对周围那些看似蓬勃向好的、山呼“一切为了创作”的一再审视，也衍生出此刻这场讨论。在 FIRST 影展，我们进行了四场关于“然后呢”的聊天，涉及到参与这个电影展的三个角色，野生短片导演，青年制片人，和训练营制片。

什么让你想要表达

林金愉和夏中彦的朋友去年遇到一件怪事。某天早晨醒来，她本该放在厨房的一把刀出现在玄关。她想到自己公寓的布局，也许是其他住户在她输密码锁时的留意一瞥，或是公寓外的谁特意送来的一次恶意，独居女性的某根弦被绷紧，她联系物管希望查看监控。因为没有实质性带来后果，物业的反应并不积极。

两人前后帮忙安慰朋友、安装可视门铃，忙活了一阵，事情不了了之。再往前些，林金愉想起一位身在上海的朋友曾告诉她，自己在下班回家的地铁上收到奇怪的 airdrop 图片，图上写：你在哪站下车？那位女孩被吓得不轻，立刻下了地铁躲进便利店，随后决定打车回家。

这两件事发生的前后，西安地铁事件的视频开始在网络上流传。她们想，自己这次必须要做些什么。作为短视频博主，她们平时的分工很简单：两人搭档，夏中彦负责拍摄和后期，林金愉负责策划和出镜，偶尔邀请身边朋友客串。片子还在脚本阶段时，她们尝试问了问周围的女性朋友，每个女孩似乎都能在听到“猥亵“或”性骚扰“时分享自己的亲身经历，她们就像扎进一股寒流，看到了洋面下密布的浮冰。

短片《如何一秒打破女生安全感》历时四天拍摄完成，林金愉的旁白贯穿全片。在b站上，片子播放量迅速突破百万，许多观众留言说，里面呈现的许多都是真切地在自己身上或周边正在发生的事情。

和两人的短片上线差不多同样时候，沈怡欣从互联网大厂辞职，选择自由职业。在大厂这份工作前，她在设计师品牌待过，实习结束钱没谈拢，于是去了下一家做全景相机的品牌。她记得在那个“极度女性不友好”的工作环境下，自己目击了一个又一个打着色情擦边球的产品广告出街。互联网大厂是她的第三份工作，公司在新天地附近，工作了快一年，她记得自己忙得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新天地。上海的网红小店开了又关，她都没有机会见证。眼看身体要垮了，她决定放下工作躺一阵。

认真算起来，入视频制作这行，源自大学交换时接触到几门和本来专业并不相关的实验影像课程。她记得曾经看一位阿姆斯特丹导演的影像作品，剪辑节奏快到逼近眼花的临界点，但并没有逾越那条界限。她想，原来影像创作这么好玩，为什么自己不也试试看。实验短片《生活在当代的青年的生活2020-2021》就是在辞职后这段“仰卧起坐”的时间里诞生的。

时间拨到 2022 年，踢替已经离开 FIRST 影展组委会。工作的几年时间不长不短，没有长到足够像追忆往昔那样，古井无波地聊自己当电影市场总监时做到和没来得及做到的事，但也没有短到无法令自己自信地说出，自己在同样身为女性的影展 CEO 身上，持续性地习得了一种能量和工作时的态度。

如今踢替有新的身份，作为 FIRST 闭幕影片、导演蔡成杰最新作品《四十四个涩柿子》的制片人，在放映结束后，首次面对观众的掌声时，她记得自己的心情镇静、平和，甚至带了一点抽离。这是她第一次做长片制片人，主持人上台前问她，映后她想要说点什么吗？她在脑子里过了一圈，把想要感谢的人在心里列了长长一个名单，最后决定还是不说了。许多表达会藏在“把事情做成”到“把事情做好”的途中，她们还有长长一段路，可以用“做”来表达。

什么让你怀疑表达

上半年过完，润琦想从手头的导演工作上逃离一阵。毕业后她算是如愿地入了行，在公司做了三年纪录片导演，公司的事情似乎已经差不多能望到头，而身边朋友们制作完成的独立纪录片又好像永远找不到出头那一刻，她开始对当下产生困惑，如果姑且把自己正在做的称作“创作”，那么自己是真的喜欢并且适合创作的吗？为什么表达欲得以实现那一刻的获得感和满足，似乎远远比不上创作过程中带来的挣扎感和痛苦？

润琦以前的纪录片作品

解决烦恼的方法是引入一个新鲜的困境来烦一烦。润琦报名并入选了今年的 FIRST 训练营，岗位是制片，换个工种也许能打开一些解题思路，出发前往西宁时她这样想道。迎接她的是连轴的忙碌和琐碎中始终在场的异样，那是身为导演时不太能感知到的“导演中心制”。角色调转后，一些之前被忽略的现场体验被尖锐地摆在面前等待她消化。除此之外，无论是导演、摄影、美术、声音还是制片，在与大家的朝夕相处里，她明里暗里感知到一种大家共有的惶惶，大部分人来到这里，好像都不是为了拍这条训练营的片子，而是希望来这里寻找“自己以后怎么办”的答案。

有人选择将这种困境直白地说出来，比如在影展结束后还将继续面临失业、没有活儿接的惨淡就业市场；比如在这里众星捧月地当完“导儿”，回到原本的生活中时，还是要继续给广告导演当“枪手”。有人选择将这种焦虑转化为无止尽的社交，在映后、论坛、酒会或是能遇到人的任何场合，聊天，加微信，喝酒，说创作万岁。润琦在一旁观察着也困惑着，这就是纪录片以外的“那个圈子”吗？

在氛围中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的不止润琦，在上文两支短片共同入围的超短片单元中，她们也有各自的拧巴。5 分钟叙事、多元表达、影像创作手段探索……这些关键词的汇集下，一道若有有无的次元壁在缓缓显影。《如何一秒打破女生安全感》是由抖音官方运营推荐投递的，《生活在当代的青年的生活2020-2021》在 b 站内也收获了一些好评。无论是林金愉、夏中彦还是沈怡欣，当酒会上的介绍者将她们称为“导演”时，她们都说，啊，好羞耻啊。

在没有抱持任何预期的前提下，《如何一秒打破女生安全感》在超短片颁奖礼上获得了组委会特别推荐，两人都懵了。这次获奖带来了一些涟漪状的后续，除了林金愉的手汗在领奖时打湿了证书以外，短视频创作和电影创作之间的那道墙，似乎会因为撞击出的裂缝，而更多地让当事人感受到它的存在。文字编辑出身的林金愉对这份野生体认得很干脆，而动画专业毕业的夏中彦心情更为复杂，在聊天的结尾处她说，但是吃饭还是很重要的。无论做短视频还是做电影，在熬出头来之前，鄙视链都是无效的，因为大家同样在吃饭问题上挣扎着。米饭面前，人人平等。

夏中彦与林金愉

当“人人都只想当导演”成为问题

沈怡欣的西宁初体验并不算好，两部不对胃口的入围影片给了初来乍到充满期待的她一记下马威，随后参与的颁奖礼让她的腹诽加剧。望着台上侃侃而谈的获奖导演，她问自己，电影节上的导演为什么都这么“导演”？难道说拍摄时导演就已经开始为今天的获奖准备感言了吗？或者说，片子干脆是为了这段感言而拍的吗？

抚平困惑的是接下来的纪录片放映与分享，纪录片人如实讲述着自己的拍摄过程，沈怡欣在观众席里几乎有种流泪的冲动。在几天后响着闷雷的上海午后，她认真地告诉我，直到她与真诚表达的力量迎面相撞那一刻，她才终于将自己平稳地放置进了影展，找到自己观看电影、观看自我创作路径的方式。她决定以后要坚持在纪录片这条路上走下去。

怡欣与朋友们的日常

今年来到影展，踢替偶尔能在路上遇见穿着印有“胆子要大”T 恤的训练营成员。“胆子要大”是她还在影展担任训练营负责人时提出来的，同时提出的还有训练营五大工种（导演、制片、摄影、美术、录音）共同开放招募，提供全流程技术及顾问支持的机制，意在强调团队协作与创作平等。她还记得，那年报名导演的有 500 多人，报美术的只有几个人，年轻人不想当技术工种。“导演太多了其实不是问题，人人都只想当导演是个问题”，报名结果也许更强化了她此后强调平等创作与沟通的决心，这一机制被训练营沿用至今。

《四十四个涩柿子》放映现场

我们已经听过太多“可以没有生活，不能没有电影”的疾呼，聊到创作与生活的关系，这似乎又成为一次与踢替对过去工作的共同回望，指向我们曾经都被其收入麾下的“创作至上”理念。无数渴望表达的人捧着无处安放的创作欲望，从众多艺术创作的表达介质之中，绕开音乐或诗歌而选择电影，这一选择是否经得起“为什么非它不可”的追问？话说回来，我们又曾真的这样自我追问过吗？

在训练营成片《时机》首映礼结束后，润琦回想过去这两周，当剧组的所有人围绕导演撑起一片空间，为那份创作护航时，她觉察到自己内心的那份渴求。那刻她隐隐约约明白，创作对自己来说是重要的，哪怕它的确带来了许多痛苦，未来痛苦也不见得变少。她只是想要更勇敢点面对一些东西，做个理直气壮的创作者、表达者，以及如果可以，未来做个真诚的电影人。

工作中的润琦（前景里面目模糊的那位）

如果给这个影展加些修辞手法，它像是在渡口迎来送往的一只小船，在尽力完成每次短短的那一程。乘船的人总归是不同的，船舱也铁定能分出个相对的中央和边缘，那些也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个共同的目标，是趟过这条河。

来到这里这几天之外，她们是短视频博主，互联网大厂打工人，青年媒体平台导演，和前 FIRST 影展电影市场总监。每个人带着各自的身份踏入 FIRST ，在某些时刻，却被置身其中的那套叙事弹出。这些聊天是从各自的“弹出时刻”开始的。和处在电影行业不同切面的人一起，我们审视“创作至上”，以及青年电影文化如何剐蹭各自的生活，留下不可名状的"耻感"、对“标准”的质疑、对“以后怎么活下去”的困惑和对“专业性”的讨论。

也许最后我们想说的是，创作是好的，过程和完成同样值得万岁。做电影或一切，我们追求自由、平等、爱。当然还有，希望大家都能有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