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豆瓣一星降落在备受瞩目的动画艺术家那里

2022.03.18 | BY 夏磊蕾 |

动画导演电影艺术艺术家

漆黑的观影厅里的人们听着一场严肃的讲座，但却传来阵阵的笑声。荧幕上不见任何人的声音，但有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教授，语速飞快地解释着时间的概念：“为什么看到这个时间！啊！这个时间是怎么样的一个特征呢？”

与此同时，台上飞快闪烁着软件生成的动画，其中疯狂变化的线条鱼贯而出，移动影像里三四秒一个切换的抽搐画面让观众应接不暇，似乎是要把人扯进时间的缝隙里，让他们淹没于被分秒追赶的快感中。

这个影像里没有任何搞笑幽默的段子，却让观众们忍俊不禁；这种被穷追猛打的试听体验让人哑然失笑，像是看到了一场视觉的冷笑话。荧幕上的动画看似是音频里教授演讲的陪衬，实际上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文本，和教授所描述的时间概念形成了有趣的互文。

彭浩旻的《时间，时间，时间》

这是彭浩旻花三天时间做出来的课堂作业《时间，时间，时间》。凭借这三天做出的动画，他赢得了北京费那奇动画周的评委特别奖。

他是一个让同为动画人的我既佩服又嫉妒的存在。毕竟在芝加哥艺术学院学习期间，学生彭浩旻就已经获得了大小奖项的入围和荣誉，如 GLAS 动画节，Slamdance 电影节，和音乐人 cocoonics 合作的 MV 上过 adult swim，还有各种国内外的展览。他是新生代的中国动画作者里活跃于国际影坛的新星，而且是那种坚硬的外壳里流淌着鲜活血液的星星——他热衷于看天线宝宝，喜欢花一整天盯着绿色植物，对运动的图形和世界的搭建上瘾，还是个清醒梦训练师。

那天，他跑过来对我说：“我第一次在豆瓣被人打了一星。” 彭浩旻用如往常一样的平静语气说出一句很委屈的话，这时候我才明白天才也会因为自己的片子不被理解而郁闷。在这一点上我已经赢了——我的片子在 mubi 上只有一条评分，两星。

顺着这个事件，我和他聊了聊关于他的创作故事。

彭浩旻和 cocoonics 合作的 MV《Why the End of the World Has Not Yet Come》

被“打了一星“的作品是彭浩旻的《但是（旦是）》。这个作品是关于一朵小花在一个电子游戏的世界里遇见了一棵树，树告诉这朵花它活在游戏里，它活在自己的梦里。导演借电子游戏的概念，制造了一个主角没有办法确定自己的存在方式的困境。

该片入围了日本新千岁机场国际动画节、费那奇北京动画周等业内颇受关注的展览。但这个作品其实并不是一个完成品——它是一个预告片。而这个“预告片”，就是彭浩旻的毕业作品。

像所有毕业生一样，彭浩旻也对这个他们学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怀有着一种恐惧：他很害怕自己在做完这个作品之后，不久的将来就开始讨厌它，它变成自己的一段“黑历史”。

实际上，所有艺术家都会面临这样的问题。创作就像爬山，逐渐爬到顶峰的过程是艰辛的，同时快感也在逐渐蓄能；完成攀登之时，人会在那一瞬间获得达到最大的满足，但之后所有的时间里，快乐只会走下坡路，自己也会越来越不满意自己的作品。

彭浩旻在 Minute 短片节上

更不用说被寄予厚望的毕业作品，毕竟“厚望”本身就足以压垮一个脆弱的毕业生。大三的作品往往比大四的作品有趣，因为大四的学生都想做一个完美的作品，而大三的孩子们只想做好玩的。放松的心态虽然会让作品略显粗糙，但往往会带来更加有趣的结果；而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谨慎，最终带来的是一个完成度更高的好作品——同时也可能是平庸之作。

彭浩旻不愿意沦为恐惧的附庸，也不愿意为了保险而做一个相对安全和甜美的作品。与其被终点线左右，不如自己来划定终点线；彭浩旻选择和毕设所代表的“完结”做对抗——去做一个”非完结”作品。用他的话说：“这个作品更像是一个方向，一个可能性，一个开头，一个长片的一部分。”

“这部短片的作品的名字叫《但是（旦是）》，而我设想中的长片的名字叫《但是我吃了早餐》。”彭浩旻说。

他的灵感来自艾瑞斯·默多克的 The Sovereignty of Good（《善的主权》），书中有一段以两位哲学家的口吻展开的对话：一个哲学家说，时间是不存在且虚无的。另一位哲学家说：但是我刚刚吃过早餐。

“但是我刚刚吃过早餐。”——彭浩旻不仅被这句话的简洁所吸引，也被其中对于时间的反问感兴趣。时间是彭浩旻作品中的母题之一，这是他一直以来都在思考的，从他最早的作品就可见一斑。

在他早期作品《Fish Tank》（鱼缸）的开头，一个发光的屏幕摇摇晃晃地逐渐由小放大，伴随画外音里一个男人用英文有点重复又磕巴地说：“Time is man-made（时间是人造的）”。或许对于彭浩旻来说，他恐惧的事情，是时间并不存在的可能性。

《Fish Tank》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其实并不是活着，而是一个游戏里的人物呢？彭浩旻对于时间的恐惧，是害怕时间的虚无，害怕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是个一场别人在玩的游戏。《但是（旦是）》中主人公是也是这样被动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而且它比普通的主角都要更被动——因为它甚至不是一个人，它是一朵花。这朵花不能说话，不能动，不知道它是谁，不知道为何它生在这个世界里，也无法选择它为什么在这个世界里。在这片 Windows XP 屏保一样的田野里，它只能静静目睹时间的流逝。

《但是（旦是）》

在短片的中段，一个由书、剪刀、易拉罐等日常物品组成的“树”出现了，并告诉花儿这是一场梦：花儿其实不在真实的世界里，在一个游戏里。对于这件事情，花儿别无选择。甚至在树后来“勉为其难”地给花儿提供了几个对话选项时，花儿也无法作出回应。

它可能确实想问：我是谁？这是一个游戏？为什么我不能动？我怎样醒来？但这些问题。对于小花来说是另一个层面的事情。就像作为观众的我们，对于它来说也是另一个维度的事物。但是透过屏幕，或者透过一个类似游戏的机制，我们与小花同呼吸共命运——我们在共度这场像梦一般的时间。

树给无法说话的花儿提供了几个可以选择的选项：我是谁？这是一个游戏？为什么我不能动？我怎样醒来？

暴雨过后，形状为时钟的太阳升起，当指针指向 6 点，太阳被点亮，同时映照出反向的时钟，时间随之开始倒流，一切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在影片的最后，太阳/时间来到小花身边，这像一种挑战的失败，毕竟小花依旧在梦中；也像是与时间的和解，就像观众能看到的，代表时间的太阳最终和小花一起嬉戏时流露出平和。

彭浩旻实际上并不恐惧时间的虚无，甚至有点享受它。因为就算周围的世界是假的——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糟了——那自己身体能感受到的任何体验其实都是一种恩赐。彭浩旻在这种虚无的绝望中诞生出了一种颇为积极的处世观，对自己身边的事物都产生一种感恩和欣赏：就算我不一定存在，但任何生活中的感受，对此时此刻的他来说是确实存在的。时间可能是虚无的——但是我刚刚吃了早餐。

彭浩旻过往的作品往往带着一种 dry humor、干幽默。虽然他思考的问题一直都与时间、日常、虚无等有关，但是他呈现的往往是略带讽刺和玩乐的态度。上一秒你感觉他似乎真的为日常的循环苦恼，下一个镜头他会说："I don't smoke, I throw balls.”。前言不搭后语，不仅呈现出一种超现实的质感，也让观众感受到莫名的乐观。

彭浩旻的作品《Transparent Dilusion》，影片尝试去实体化梦境在现实中的回闪

他最近在看的片子是天线宝宝，因为有人评价他的片子和《天线宝宝》有相似的味道。确实如此。在这个低幼向的片子里，四个长得像外星人或者小精灵一样的翘屁小人，在一个婴儿脸的太阳底下快乐地玩游戏和冒险。看到那绿莹莹的草地、诡异的太阳和各种奇怪的 NPC，不难理解为什么有人将天线宝宝和彭浩旻的片子联系在一起。

而且实际上，彭浩旻本人的幽默感也有点类似《天线宝宝》里呈现出的风格：天线宝宝看似是一个低龄的故事，但是其中的暗示，例如肤色较深的 Dipsy 代表非裔，偶尔爆出粤语发音的 Po 代表华裔，明明是男孩的 Tinky Winky 却喜欢穿裙子、暗示其为 trans……这种夹在无厘头外表下的深层含义令彭浩旻着迷。也是他以往作品的共同点。

彭浩旻的《但是（旦是）》中的世界很类似天线宝宝的世界

天线宝宝的快乐草原

然而，与其给所有东西都标上暗语，彭浩旻的创作方式更加直觉性。对他而言，用文字思考，第一是诱人、但同时也是危险且充满陷阱的，第二是不符合他的直觉。彭浩旻可以用逻辑去进行文字思考，但是在短片里，他还是更喜欢像天线宝宝一样去想象：创建一个世界，给世界制定一套规则，一些图形，一些图像的运动方式，从一条非常视觉的逻辑去思考，然后再思考这个世界的意义。

这种天马行空且玩乐的心态，对撞上向内思考的哲学气质，就是彭浩旻这种用 dry humor 思考哲学问题的作品风格。

回到《但是（旦是）》这部“非完结”的片子。与以往他用幽默感和效果来包装和保护自己的状态不太一样，《但是（旦是）》像是卸下了一些铠甲，赤身裸体地，想要把自己的脆弱展现给观众，带着一种非常真诚且柔软的气质。

“但这种脆弱性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出现了。”他说，“倒不是说因为这个作品没有被很好很好地接受，而是我可能会回到那个更加有幽默感的，和观众互动的创作状态，积累我做下一个展现脆弱性的作品所需要的一些东西。”

《但是（旦是）》中的时间倒流

我与创作者接触时，有时会发现他们的作品呈现出来的气质和他们本人的性格差别很大，但彭浩旻是属于那种作品与人的气质颇为相和的作者。

如果你同彭浩旻本人聊天，他可能一开始并不会多说话，这是他向内思考的性格决定的；但当他说话的时候，有时他却会横空甩出一些出其不意的冷笑话，让你措手不及，哭笑不得；有时又是突然会用一种做艺术家 Q&A 一样的正经姿态，从头到尾详细阐述他对时间、空间的哲学观点，让你觉得这番话似乎在他脑内已经排练过很多次了。

很少人像他那样，没事干就在思考时间和虚无之类的存在主义话题。但彭浩旻在思考这些深刻话题的同时，却坚持自己其实非常幼稚。

他说自己很怕变老，因为害怕自己还没有长大就已经老去了。这听起来很矛盾，但在他的身上是很合理的。这种对社会规则的陌生，反而促使他积极地去付诸思考。因为他没办法学会很多“成人社会”的规则和思考方式——例如如何才能立刻接过对方的话头，如何正确理解言语里的意思，如何理解自己和周围人或物体的关系……所以他得建立自己生存方式，自己独立去思考和锚定自己在社会和时间中的位置。

媒介的选择往往也能体现出一个作者的性格特点，手绘、定格、三维都对应了不同的思维模式。在中国的独立动画作者中，专注于数字和生成的艺术家其实算少数，手绘其实才是是主流。而彭浩旻彭选择的是数字和生成。原因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因为他不喜欢绘画了——艺考把他对绘画的热情消磨殆尽，所以在上大学时他果断选择了新媒体专业；但这并不是他放弃绘画的唯一原因，另一方面就是，他发现想要在手绘上有突破是实在太困难了，而生成似乎提供了一个新的田野。

绘画中所有的细节都是被人为计划好的，每一个变化都是在你脑内有所想的。但是在生成艺术中，电脑可以为你生成无限多的细节，很多细节是人无法想到的。在一次动画节的 Q&A 中，彭浩旻被问到一个问题：电脑动画和手绘动画比起来，是否更加偷懒？是否不太算动画？他对此不以为然。电脑和生成只是一种工具，内容依旧取决于艺术家；就像现在的数字画家不一定会了解怎么编写绘画软件，但是他们用软件画的画依旧是创作。

对于彭浩旻来说，数字软件的生成方式很好地契合了他的思维模式——一种“world-building"（世界创造）的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以及这种创作方式，都和他本人一直在思考和探索的哲学有所契合。他就是在一次次沙盘一样的世界构建中，尝试去理解造物主和他创造的角色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尝试通过模拟虚构的时间来理解自己正在度过的每一天。

刚刚毕业的彭浩旻依旧忙碌于电影节的奔波，家住广州的他不时往返上海，计划搬过去的同时，也偶尔在音乐演出里做做 VJ，放点新做的动画。当然，他也还在时不时在意着他的豆瓣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