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德国救一棵树,没想到被送进了警察局
初识 Danni
去年年底,在网课上不下去准备辍学的时候,有朋友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Danni 拯救森林。我爽快地答应了。
这是德国中部的一片森林,有着悠久的历史和非常多样的植被,“Danni” 是环保主义者给它起的昵称。根据政府规划,这里要砍倒几千亩的林地,给一条高速公路让位。
在很多人看来,Danni 必须要留下。毕竟德国政府早就提出了 “交通转型” 的计划,准备在 2030 年,取缔所有燃油汽车。现在还修高速路,而不去翻新早已过时的铁路设施,与这个计划显得势不两立。于是,很多人搭起了木屋,住进树林,准备用身体阻挡伐木工作。
森林和环保主义者们搭建的树屋。图片来源:网络
慢慢地,参与抗议活动的人越来越多,树屋也连接成片。去年十月份,伐木工作正式开始的时候,整个营区住了大概五六百人。很多人没有时间建木屋,就在旁边搭起帐篷,待上几天。
野外露营
我们是三个人一起去的。在营地,我的两位朋友分别化名为 Borke 和 Susi。Borke 在柏林附近的埃伯斯瓦尔德学习地形设计与自然保护。当地的大学以可持续性发展为研究重点,听说他们平时上课也经常跑到野外做研究,所以这里聚集了许多对拯救森林充满热情的大学生。他们在夏天已经去过一次 Danni,这次还想去,Borke 就叫上了我和 Susi。我们两个之前都并不太了解 Danni 的故事,但听他描述完树林里的树屋和各种活动,我们买好车票,就启程了。我和 Susi 只准备待三天,就提前买好了回程的车票,而 Borke 想多待几天,我们还为此吵了一架。
十一月的一个清早,我们坐火车到了一座偏僻的小镇,又搭车半小时,终于来到了营地。
营地紧挨着森林,有点像一个小型音乐节。到处都是帐篷,还有一座舞台,一顶供大家交换旧衣服的帐篷,以及专门的厨房。靠当地居民捐赠的物资,厨房可以为所有参与者提供一日三餐。当然,参加环保活动,想都不用想,肯定只有 vegan。
在 Danni 的几天,每天在森林里转悠,风餐露宿,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机会,近距离融入大自然。远离了城市的喧嚣,还在来程的火车上弄丢了平时离不开身的手机,我体验了一把很原始、很简单的生活。在寒冷的十一月份,有时候早上起来,会发现水管里的水冻成了冰。能按时吃到一顿冒着热气的饭,就是最大的满足了。
在营地,因为大家都有共同的目标,抵抗伐木,所以整体氛围非常和谐。需要帮忙的时候,总能找到援助;素未谋面的人相遇之后,很快就会聊的非常开心。但这里绝不是社交的场合——在Danni,每个人的过去,身份,平时的友情,似乎都不再重要。大家关心的,只是你在做什么,以及怎样更好地拯救森林。
刚踏入森林,就见识了警察的包围
支好帐篷,我们想去森林里转转。结果,刚走进去,就看到了震撼的一幕。一台挖掘机正不紧不慢地拆着几座木屋。被拆下来的木板、树干散落了一地。而就在离挖掘机触手可及的地方,有一个人蜷缩在屋顶上,冒雨保护着他身体下的这座木屋。几十名警察把施工现场围了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其他的木屋都被夷为平地,警察们才下班回家。我们和这位抗议者一起,走回了营地。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在 Danni 上演的,不是我以为的 “和平游行”,而是环保主义者面对国家权力,进行的一场无望的战争。
为了对付环保主义者,当地政府把 Danni 划为了禁区,所有在树林里的人,都会因为非法停留,被带到警察局,并接受惩罚。虽然绝大多数抗议者不会采取暴力手段,但在和平的前提下,大家还是会尽一切可能,给伐木工作制造困难。每条通往森林的路上,都堆满了用捡来的树枝做成的路障。有时候,十几个人把自己拴在一起,坐在路上,阻挡伐木车辆的前进。每次砍树之前,警察要清理树屋里的人,都会有人在旁边,喊着口号,相互打气。
差不多就是类似的场景,抗议者,挖掘机与全副武装的警察。图源:网络
在 Danni,虽然大家反抗的是以汽车制造业为首的大资本家,但在实际行动中,最大的敌人,是几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警察。第二天上午,就有一辆高压水枪车,和一百多名警察,开到了营地门口。我亲眼见到,身边有人被推倒在地上,有人从路障上被拽了下来,带进了警车。
在这里,警察和抗议者的关系,可以说是剑拔弩张。从下火车的那一刻起,大家谈论的最多的,就是怎么更好地给警察制造麻烦,以及怎么保护自己。
我听说警察为了更快地清理树屋,砍断了固定它们的绳索,造成很多人受伤。我也见到了很多示威者,当面辱骂,甚至威胁警察。
公民不服从精神与反抗的传统
除了我们这样的初级反抗者,来 Danni 之前,最多只是参与过一些日常的游行,很多营地的居民有着非常硬核的经历。在这里,我遇见了很多激进政治组织的成员,比如在伦敦兴起的环保运动 Extinction Rebellion,他们平时也会组织各种抗议活动,对于与警察的冲突,有着不少经验。还有不少人,早已多次出入警察局,甚至可以说,参加类似的活动,是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其实,这样的故事,早就在各处上演。从 2012 年起,环保主义者占领了德国北威州的一片树林 “Hambi”,反对当地煤矿的扩建。那是一场持续更久,影响也更大的环保运动。甚至有人在与警察的冲突中,丧失了生命。
虽然最终还是被赶出了森林,但 Hambi 的抗议活动吸引了许多舆论支持,也给政客们施加了很大的压力。直到今天,几百公里外的柏林街头,随处可见支持 Hambi 的贴纸。一个月前,当地法院将政府派遣警察清理树林的决定判为非法,这也影响了州长拉舍特在刚刚结束的德国大选中的表现——他所领导的保守派联盟党,收获了有史以来最差的结果。而以环保为重的绿党,得票数量达到了历史新高。
受甘地、马丁路德金等人的影响,这种 “公民不服从” 的精神早在七十年代就席卷了德国。当时很多激进分子占领市中心空置的高档房屋,把他们改造成了免费住房或者公共活动中心。
我曾在柏林街头,遇到过一位五十多岁的无名吉他手,他也曾积极地参与占屋。那天,他演唱了当年的精神领袖,Ton, Steine, Scherben 乐队的歌曲。在 Danni 的时候,我也经历了一场演出。他们的音乐,和我之前在柏林听到的,传递着一脉相承的精神。
柏林街头随处可见环保主题的贴纸
我与警察的近距离接触
虽然我们一开始毫无准备,但在营地氛围的熏陶下,在第三天的时候,我们也参与了 “行动”——与警察面对面的交锋。天还没亮,我们就拿着事先绑好的秋千,来到了即将要砍树的地方。
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树屋。十几座在树干上搭起来的小屋子,通过绳索与梯子连在了一起。树屋一般有五六米高,最高的平台离地面有二三十米,需要专门练过爬树才能上去。树屋里最多可以住上五六十人,靠营地和周边的居民提供补给,很多人铺上自己的毯子和睡袋,已经住了好几个月。
整片森林里有十几个这样的小社区。他们都有很浪漫的名字,比如 “天堂”、“在路上”。我们在的这个地方,叫做“哪儿都不是”。
到那里之后,每人选了一棵看着比较顺眼的树,爬到几米高的地方,把秋千挂在树枝上,坐着等待警察和伐木队的到来。不仅是被罚款的风险,爬树的工作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我亲眼目睹了坐在另一棵树上的女生,因为树枝折断,摔到了地上。还好,她没有受伤。
爬上树没一会儿,太阳就照亮了森林,清晨的浓雾在慢慢消散,鸟鸣也在四周渐渐响起。在我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大树,而在我面前,是前几天砍树工作的结果——一条几十米宽,望不到尽头的林间空地,地上堆着尚未运走的树干。在这一刻,我才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要保护身后的这些树木。
在 Danni,环保不再是纸上谈兵,不再是二氧化碳、海平面上升这些抽象词汇,而是真正看得见摸得着的每一棵粗壮的大树。我也终于开始体会,很多在树屋里住了几个月的人,在树被砍掉后,为什么会有无家可归的心情。
坐了一会儿,警察就来了,还跟我聊了聊天。他们问我是不是在上学,在学什么,为什么不去上学,跑大老远过来爬树——后来我爸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其实,不执行任务的时候,大多数警察还是很友善的。他们大多支持环保,也认同我们的很多做法,甚至还和我一起感叹,那些挤在树屋里,一住就是几个月的 “硬核” 环保主义者,真的很让人佩服。有人自己就在 Danni 边上的村子里长大,坚决反对这条高速路的建设。还有人说,如果自己的孩子要来,他也一定会支持。他们为了清理树林,也必须待在临时的营地里,起早贪黑。他们问我,为什么不大家一起回家,“反正路最后还是要修的”。我也不知道。
闲聊归闲聊,“爬树小分队” 很快就来了。非常搞笑,警察们先用大喇叭喊了一段话,公布我的罪行,才爬上树,给我系上了绳索,像攀岩那样,下面有人拉着,把我放回到了地上。我做了一次囚犯,坐着一辆有十几间单人牢房的大巴车,来到了警察局。
还好,我们早就接受了 “安全培训”。在营地,很多人参加过很多类似的抗议活动,早就积累了与警察接触的经验,所以他们很清楚,怎样尽可能地保护自己的安全。比如,从到达 Danni 的那一刻起,每个人都给自己起了化名。就算是同伴,也不知道真名,既能避免卧底,也能防止警察通过录音录像,识别出参与者的身份。早上出发之前,我们把手机和证件都留在了帐篷里,还在手指上涂了胶水,这样没法采集指纹。只要沉住气,什么都不说,也拒绝签字,最后只会得到一张没有署名的空头罚单。
警察们似乎也对这种行为见怪不怪。在办公室里,他们甚至直接问我是不是要拒绝签字,我点了点头,就被放出来了。
尽管这样,这仍然是漫长的一天。到警察局,每个人都要进行脱衣检查,然后被关进单间里,进行漫长的等待。天黑以后,我才终于重返自由,走出了警察局的大门。
从警察局回来后,睡了一觉,我就踏上了回家的火车——继续上网课。
我和 Borke 的合影。
后记
回来之后,不到三个月,伐木工作还是完成了。
这段时间里,Danni 下了好几场雪,但仍然有不少人,坚守在森林里,等到了最后一课。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重新开始思考这件事。除去爬树会受伤的风险,对于需要留学签证才能继续在德国上学的我,参加这样的活动,肯定不是最明智的选择。
你可以说,在 Danni 的反抗,不仅没有达到保护森林的目标,反而凭空增加了不少碳排放。也可以说,比起亚马逊每分钟消失的几个足球场大小的原始森林,用这种方式想要 “拯救世界”,只是妄想。
但是,用朋友的话说,作为一个普通人,面对日益恶化的环境,我们还能做点儿什么呢?
随着天气变冷,留在营地的抗议者越来越少,最终,伐木工程在雪中告一段落。图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