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爱喝酒,我去做了女酒保
周六晚上,竹子叫我到她上班的 live house 看演出。
演出8点开始。7点半,她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面前,一边抓着 taco 和沙拉放进嘴里,一边跟我聊起她的现状。
“没时间吃饭。很忙,但很开心。”
她现在一天上15个小时的班,白天在独立书店做音频剪辑,晚上到吧台做 bartender。7点从那边下班,8点就要赶到酒吧,没有一点空闲。
“一直都很亢奋,一直都在工作。” 她把最后一只 taco 放进嘴里,看了看手机 —— 老板娘正在催她上工。
给我打了一杯啤酒,她转身招呼起了客人。台上结束试音,灯光暗了下来。人们兴奋地谈起眼前的乐队有多久没露过面。
看着竹子忙碌的我,坐在一旁等她下班。
竹子当天上班的 live house
“因为爱喝酒,我去做了酒保”
高中时,竹子一个人偷偷跑去沈阳的 live house。在那里她第一次知道了来自北京的乐队 “永动机”,也因此慢慢开始了解国内的摇滚圈子。
“每个周末看演出加上喝酒,花销特别之大。你又喜欢这个东西……怎么办呢?不会乐器,也不懂经纪和生意,唯一能靠近那里的方式,其实就是吧台。”
做 bartender,是一条接近摇滚乐的捷径。“当时想去育音堂。他们的老板还有另外一家 bar,叫老卵。你得先在老卵干,等育音堂缺人了,你才能去。”
竹子来到上海。老卵离她落脚的青旅只有一条街,凌晨2点下班回去,走路十分钟不到。
“太快乐了。”
她是个精力非常旺盛的人。坐班摸鱼无处释放过剩的活力,竹子常在累得不行的同时夜夜失眠。
去酒吧干活之后,她再也没有失过眠:“吧台一站就是6个小时,又跟大家一起疯一起玩,回去倒头就睡。” 即便白天还要坐班,竹子也总去老卵兼职。周末不上班的晚上,她就泡在店里玩。
老卵
竹子会跟所有坐在吧台的客人聊天。从酒聊到音乐,从音乐聊到各自的生活,聊着聊着,客人就会多喝一杯。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关系,在她当班的周一里,原本寥寥无几的营业额都会翻倍增长。没过多久,老板把她调去育音堂。
老卵的吧台
“在那里认识了很多跟我的想法、我的生活状态都非常像的人。”
“糖果怪兽” 主唱边琳就是其中一个。“她在我的吧台前喝了10杯金汤力,我就彻底记住她了。”
乐队活跃期过去的边琳,身份变成太合麦田经纪人 “二姨”,那天刚好带着乐队 “堆填区” 在育音堂演出。
“你来北京的话,去 School 找我。” 离开的时候,边琳丢下这句话。
回到北京,竹子真的去了 School,给 “二姨” 做金汤力。
“北京的酒吧有两种,三里屯的和东城的”
这是竹子的分类。
如果想在三里屯的酒吧做主调酒师,那么你得打比赛、拿证书,掌握一些有的没的 —— “分子技术”。
“我很讨厌等级森严的组织。我喜欢 School,愿意在那里承担比普通店多5、6倍的工作量,就是因为它把那种等级制给完全解构掉了。”
不管你是独立音乐界扛旗大佬,还是品牌方操盘一把手,只要进了 School,你就得接受 bartender 的臭脸、不好喝的烂酒和人挤人挤死人的现场。
“这不是服务不到位。这是我们能提供给你的,最纯粹的体验。”
School 的大门
School 里面
“总的来说跟三里屯比起来,东城酒吧的特点就是,简单且直接。” 门面随便一盘,酒水随便一进,店就开起来了。像 “原料空间” 这样的地方,历经多次整改搬家,开在什么样构造奇妙、面积局促的建筑学奇迹里,客人们早就不在意了。
从东四到南锣鼓巷,从鼓楼到安定门,东城区的酒吧老板,认识一个,你就认识了大家。他们不仅臭味相投、人际关系网交织,连开店初衷也高度统一:很大程度上,他们只是在知道大家下班之后需要有地方可去之后,决定做那个为各位朋友解决问题的人。
“屯里的 bar 就不一样了。他们有全世界知名的调酒师,有好的供货渠道和代理商,有多年经营经验的资本家和稳定的投资人……把这些资源给谁,这家店都不会做得差。它好么?它好,它符合世界标准。但那不是我心里认为的,酒吧这个空间存在的意义。” 竹子说。
那它的意义是什么?
“让我们可以到怪圈子里找到怪同类,而不是在太古里的陌生人之间一个人买醉。”
原料空间的冰柜上写着这里的软饮理念
比起证书加持的成熟调酒师,这些酒吧更爱招竹子这样 “奇奇怪怪的人”。它们就像一个个 “城市怪青年收容所”,收容怪的客人,也收容怪的成员。
“你很难说 School 只是一个酒吧,或者只是一个 live house。它不是一般雇佣关系那么简单,更像是一个大家庭。”
今年春节,因为疫情没有回家的竹子,就是在 School 跟大家度过了除夕之夜。和店员们一起吃饭,和客人一起喝酒,就这样过完了整个假期。
毫无疑问,竹子在 School 找到了归属感。在此之前,毕业两年间她曾换过10份工作。
“恶心和穷,你总得选一样”
家在沈阳的她,幼儿园到大学都没离开过这座城市。
快毕业时,同学们分成两批,一批进了广告公司,另外一批进了县市电视台和宣传部门。“我认定自己很散漫,做公务员,我是拒绝的。做广告,沈阳连奥美都是假的。我觉得在那留着,不太行。”
她拿到一个短视频编导的实习机会。一提包,去北京。
“对于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来说挺有意思,给的薪酬也 OK。问题是,我的良心接受不了。”
公司接了一个跨境电商品牌的广告,“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个品牌有问题,给他们干活心里特别不安。” 为了让视频起量,公司还经常打一些色情擦边球:“露个大腿什么的,我们看来 ‘恶心’,别人看来 ‘有效’。”
最后竹子总结道:“你就觉得短视频它不是个东西。”
对严肃内容抱有执念的竹子,转头去了一个现代舞剧场,给舞者们拍视频、做采访,跟他们挤一间宿舍。从那里走了之后,她又去了某著名访谈类节目主持人的公司,帮他们的纪录片项目做一些物料剪辑和宣传工作。
“做了3个月,一分钱没有。”
走起严肃内容的路子,人就穷了起来,不得不另谋出路。
竹子跟了企鹅旗下一个喜剧选秀类综艺组。“受不了。每个人都那么浮躁且虚荣。每个人做每件事都很有目的性,我呢,我就没什么目的,在那傻傻干活。” 之后她又待了两家广告公司,也干过文娱记者,都没超过3个月。“总觉得不对。不是干的事不对,就是身边的人不对。”
在竹子看来,工作就是把手里这件事做到最好。单单这点,就足以带给她一切的快乐与成就感。但在社会上,工作更像是利用做事找一个借口,把人和资源聚在一起交换、活动。
做 bartender 就不一样了。做一杯酒就是一杯酒的钱,刷一个杯子就是一个杯子的钱。一杯酒要做得不一样,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钻牛角尖。
“做这行的人,要么有点什么使命,要么有点什么病。”
12点了,忙碌整晚的竹子转身开始收拾吧台。她把一只只玻璃杯擦得锃亮,倒扣过来放在垫子上。乐队陆陆续续拾掇起自己的设备,不再年轻的摇滚女明星走到吧台。她的帽子压得很低,刘海几乎遮住眼睛,烟熏妆还是10年前那样。
“客人不尊重你,就不配在这里喝酒”
竹子跟朋友约在不远处一家 Club,那里要在城市中心的夜晚做 warehouse party。
我跟她坐在 Club 门口的户外长凳上。四周一片漆黑,轰隆的音乐声从脑勺后方的大门传来,叫人想起里面烟雾缭绕艳光四射的场面。
什么也看不清,除了不远处乱糟糟堆在一起的推车摊位。月光下的桌面泛出一大片湿漉漉的蓝色,一只塑料杯子倒在一边。不知被谁洒出来的酒,顺着木头纹路滴答下来。
粘乎乎的。我甩甩手。
“做酒保50%的时间都在收拾卫生”,竹子看看我,“拖地、擦桌子、洗杯子。包括搬酒、摇壶、砸球冰,这些都是消耗体力的工作。” 酒酒扒拾一的主调跟她透露,他刚开始做调酒师的时候每天都去健身,光练胳膊。
今年春天,School 发了一条招聘启事,在社交媒体上石激起千层浪:“第一条写着 ‘男性优先’,被滚圈某女权组织在微博上爆捶。”
在竹子眼里,店里提出这样的要求并不缺乏充分理由:“全职大概来过3、4个女孩,都是做了一段时间就不做了。因为真的累。不光是体力的累,还有整个 live house 的氛围对你的状态提出的要求。这种亢奋的状态下,很多人上2个小时的班就真的上不动了。所以稳定全职的工作,可能真的男孩比较适合。”
不过大家远不用担心 school 吧台阳气过剩:兼职的十多个 bartender 里,除了一个男生之外全是女孩。
“有人喝多吐了,有人吵起来了,有人调戏小姑娘了。这些你都要管。” 不仅要管别的小姑娘,有时候竹子还得管管自己。
“有的大哥非常直接,过来就摸你的手。还有的要请你喝酒,或者点杯酒就要你的微信……” 竹子一开始不了解状况,觉得客人这样是正常的。后来经理告诉她,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他们绝对把对方请出去。“我们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如果客人不尊重你、不尊重这家店,那么他就不配在这里喝酒。”
“很多人被那种莫名其妙的夜店文化影响了,他们不明白酒吧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比如看见酒吧里的女孩,总觉得她们在出售些什么。”
“觉得哦,酒吧里的女孩就是销售嘛,只要我多买一杯酒你今晚就赚得更多。不是,你买不买跟我一点关系没有。”
工作中的竹子
“所以,不要和调酒师谈恋爱”
竹子本人毕业于一所211院校。在她之前的主调师傅,毕业于南京大学哲学系。
对于在酒吧工作这件事,社会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偏见。
“我会被这种想法影响,会觉得这是不是一种阶级跌落。” 竹子觉得这份工作让她挺开心的,“一旦有人问我 ‘何至于此’,我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也许有一天我解决了这个问题,就会放心去做全职了。”
另一方面,竹子发现她在这个行业遇见的大部分人,确实拥有某种性格上的共性。
“首先他们的心态是很开放的。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图景,肯定有一个与普通人不一样的构想。其次,他们的个性上,肯定有一些偏执的部分。”
半年前 School 询问竹子,要不要成为全职调酒师。她当时没钱了好一阵子,思来想去还是回绝了:“做全职的话,会满足不了我时常蠢蠢欲动的心。”
“未来多么不稳定,他们都无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恋爱也好,朋友、家庭关系也好,他们能做到一切无所谓。你能吗?……所以,不要跟调酒师谈恋爱。”
因为做酒保 date 过乐手和调酒师的竹子,如是说。
“说到底,我们都是无产阶级工人”
“大家都羡慕周游世界的人,但你不是真的喜欢那种生活,你不知道这种生活的全貌。很多人只是在用廉价的赞同来标榜自己。”
虽然身体上很忙,她还是会时不时反思,这种忙碌是否是精神上的逃避与懒惰。
“其实很羡慕那些从一开始就明确了自己道路的人。因为不想要负责任、不想要受苦难,所以宁愿做很多份要求不高、不需要对结果真正负责的工作。结果如何,我不在意......就连自己的人生最终如何,我都不在意。”
她突然安静了下来。又抬头深呼了一口气。
“我,还有我身边的朋友们,大家现在面临的困境都是同样的问题造成的。如果你天生是一个有产者,就完全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处境……如果你在北京有好几套房,家里很小就把你送出国,高中一路读到博士……也许你不会面临这些问题。”
“当面前摆着的就这么几条路的时候,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区别可言呢?格子间、片场、酒吧,商务、编辑、编导……我们都是工人。”
竹子的一位朋友跑去新疆,在一家民宿做店长。一天朋友说,店里的羊圈坏了,自己的工作突然变成了替人看羊,以及修补羊圈的铁网。“每天就放羊、修铁网。回来了给自己做饭、给羊做饭。羊吃饱了,又把铁网咬坏了,第二天继续修铁网。”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工作就是修铁网。” 竹子说。
站在吧台里侧的竹子
尾 声
竹子在国庆期间驾驶撞上了一辆 BMW,目前负债3w。
她决定接受一份内容运营的全职工作。
未来她想回到沈阳,开一间自己的酒吧。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竹子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