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国内开马场
读书的时候,我流窜到波多黎各的农场,看见农场主的女儿在骑马,得到一幅她的马儿画像。
毕业后,我到迪拜实习,邂逅一个简陋的马场,每天 5 点起床坐轻轨去学骑马,为了躲避 42 度的高温。
那之后,一个纯血赛马项目把我幸运地带到爱尔兰,从铲屎官到拍卖会,我们体验了这个产业的魔幻。
当时去到的爱尔兰马场
回国后,我认识了老杨,老杨是在马圈混迹了多年的圈内人,他领着我遁入了这个偏门。
遁入“马”这个偏门
马术是学习有限场域内马匹的驾驭艺术,赛马是钟情于缔造速度传奇的产业链游戏。大陆因为限制博彩,赛马一直是将出未出的便秘状态,一拨人闻风而动,还没站起来就倒下了。而马术不同,有一批精英教育的祖国花朵愿意为它买单,不同型态的马术俱乐部就此走起来,但走法仅限于蹒跚学步的鲁莽和初级,大多在半死不活的状态里腻歪。
正因为国内样本有限,我在老牌“玩马”主义帝国见的每一个人,学的每一样东西,都会带给我原始激动。因此,当老杨一个电话约我碰头,“聊大事儿”,我赶紧谄媚地点头。我们几个人到楼下买了些啤酒和散装零食,在其中一个“同伙”家里,开了第一次地下动员会 —— 说我们要建全中国最牛逼、最有温度、最天马行空的马场,我仍然记得那时他对未来光景的描述引人入胜,光芒万丈。
有一个土味词的是初心——先声明一点,我们 4 个人做这样一件事,并非因为爱马的基因深入骨血。“爱马”经常被作为马圈老炮们惯常抛出的情怀手段,毕竟那么大动干戈地张罗了个马场,赚钱了你就是眼光独到,不赚钱你就是个人爱好。嗨,没办法,总得有块遮羞布嘛。
我们的初心,只是用喜欢的方式把钱挣了,也是打破我们无可指摘的市民混沌生活状态的一颗爆炸星星。核心团队一共四人:老杨负责项目拓展和孵化,H 专心搞技术,aka 马房管理和马匹调训,J 是“后勤部长”,包揽一切劳其筋骨的活儿,即人马粮的对接供应,我负责运营,在其他三位的共同加持下。
地下动员会议之后,我们做了一些事。我脑袋里有存留这个时期几个欢愉的画面并愿意为此赘述,因为这是我们没有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黄金时期,我们每天像吃了成长快乐一样,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
为了筹备一次中国奥运马术骑手的线上采访,我们用汉堡和红酒撑足了 6 个小时的头脑风暴会。会后的我燃到能量爆炸,想找人打一架,大展拳脚;
为了赚一笔咨询费,我们一行人 roadtrip 到一个温泉小镇老板的马场,驱车 8 小时,一路吃一路唱,几个人的歌单轮着唱,从《像一把刀子》唱到《爱情三十六计》,生活一地鸡毛,我们高歌欢进;
我们还去了趟北京,到于谦老师的马场,挑选了几匹中意的舍特兰小马,作为于大爷给我们的马匹入股。这位爷还非常给面儿地为我们录制了一段贺词,后来被我们在任何场合逮到机会就循环滚动播放;
抵达常州的小白和小黑,from 于谦老师天精地华马场
之后老杨告诉我们,我们要扎根江浙沪,那里高产有钱人。但为了容易活下去,我们第一个项目选择了江浙沪里一个中庸的二线城市 —— 这里人有钱但不张扬,创业生活成本合理。我甚至是第一次才认知到它在中国版图上的存在,它不奢华也不可爱,但它接纳了我们,它叫常州。
马也是要坐电梯的
到常州第一天,为了节省开支,我们租了一个老小区贫瘠的四室一厅,我们在这里的目标,是落成一个“天空”马术场——在一座并不市中心的商场屋顶,一块 3000 平米的空地上。
接触马术后的本地小富人们总会好奇我们的资金投入,觉得开马场的资金门槛,和横穿马路会卡裤裆的交通护栏一样高。成本风险也一样,稍不留神就是死路一条。如果是海澜之家周老板那样的巨无霸无锡飞马水城,确实得家底殷实。但如果你满足于一个小而美,且基本 functional 的马术俱乐部,把纤维沙和钢结构顶棚的建设成本大头控制了,其它投入可大可小,是平平无奇的草根创业青年们跳一跳可以够得到的高度。
从马场设计开始,我们就致力于摒弃花里胡哨的点缀,只填上四个最基本的功能区——训练场、马房、会所、和一个小小的马儿逍遥区(放牧区)。
与此同时第二步,招兵买马 —— literally 买马。
买几匹马?做我们这行除了考虑人效和坪效,还要考虑一个马效,即一匹马单位周期内的“接客”量,所能创造的价值大小。这与马匹本身的能力(基础步伐 or 障碍跳跃?)、耐力(不影响健康状况下能否 996?)、性格(丫特阴晴不定抑或成熟稳重?)、颜值(经验表明,白马被客户翻牌子的几率更高)等等因素挂钩。
统筹计算了马效和成本之后,10 匹教学马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前期配置。J从五湖四海搜罗,在 11 月 25 号那一天,也就是开业前一个月,我们的马匹方阵齐刷刷地抵达被钢筋水泥建筑包裹的一楼广场,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职业生涯,即将天马行空。
(为了消解动物关爱者的疑虑,在此注明,国内大部分的马匹,如果不进入马术俱乐部,大概率就是走向屠宰场贱卖的下场。创造价值和被需要这一条残酷的生存法则,在马群同样适用,并且是几千年来在农业、军事、交通领域里人马关系进化的延续。)
“如何把马儿运上顶楼呢?”
“坐!电!梯!”
俩宝马合影留念
把马匹方阵成功运载登顶的,便是我们核心技术团队,马术教练们。教练班子的构建基因并不本土化,在这样的江南水乡很难招募到懂活儿的技术人员。六位教练是 J 从校企合作开始,养了三年的“专业兵”,陪我们吃了一跟头的苦。马场建成过程中吃苦排名第一的事件,是人工铺满那 1500 平训练场的几十吨沙子。现在场地里的每一粒沙子,都是团队从搬运、运输、划口、倾倒、铺平流水线经手的成果,我能理解他们作业到凌晨回首望去,还有 1000 平空旷场地的绝望。销售和运营团队的本地招募简单很多,“免费骑马”是吸引很多猎奇年轻人入职的员工福利。
开业前的铺沙施工中
第一个项目终于磕磕绊绊地落成。印象中有一个难得的午后,我在半成品的马场会所坐了一下午,周身缭绕着绝美气温下的微风拂面,重新启动了我那个半成品生活理想 ——
就是现在这样,22 度的体面温度,一张大长桌,一把大长椅,弧度舒适,昏昏欲睡;
我坐在大长桌前工作,阳光知分寸地适量洒在我身上;
周围是我可爱的客人们,他们知趣,不多寒暄,知道我忙;
自己找个角落去享受阳光、马、乐音、香气、和满眼的光明与平和;
我们热爱摇滚乐,因为摇滚乐极少鼓吹努力和道德,我们要在会所里播放摇滚乐。(事实上老杨后来也真这么干了,后来因为一个孩子对一句歌词的真诚发问,遭到家长投诉而叫停。)
但一群酷爱摇滚的人做了一个摇不起来的行业。想象中那种最幸福的日子 —— 总有酒喝,总有马骑,总能迟到,总能背对着客户把钱赚了,最终实现了一半。这个世界能背对着客户把钱赚了的行业只有出租车司机,其他大部分我们得跪着。
活下去这事儿不摇滚
终于正式开业前一夜,我们熬到凌晨 4 点铺置地毯,掩盖未完成的瑕疵。开业当天, 12 月 22 日,我们身躯疲惫,精神却异常亢奋。由于未完全完工,马场没有暖气,没有门。我们几个云南孩子在江浙沪冬至零下的魔法伤害里,哆哆嗦嗦。商场开业的黄金流量卷着各类人群轰然涌入顶楼,他们要来看看这个“奇观” —— “这玩意儿居然还能搞到屋顶来了!”
“你们这儿怎么买票,给我孙子玩一次。”
——“不好意思爷爷,我们这不是公园,是马术学院呢。”
“骑马要到大草原啊,我当年在内蒙古骑马都可以跑起来呢孩子他妈,在这跑个屁啊。”
——“套马的汉子是草原野骑呢,和马场马术不是一个门派。您在这儿能跑起来才是真本事。”
“这是真的马哎,妈妈,靠它还会拉屎,真臭。”
——“马儿也有吃喝拉撒,要学会尊重马儿和它做朋友哦小朋友。”
就这样,最初人们对我们的定位就是公园游乐场,很少有人严肃对待马术学院这几个字。我们一个个化身销售,向这些热心市民们逐一宣讲这项运动有多牛逼。忙活一天,只有一个人愿意为“马术”二字买单——他是楼下耐克店长的儿子,J 和他爸掏心掏肺聊了一个多小时,把马术这个概念打入人心,然后拿着合同激动奔向我,“咱们第一个客户,先买个几节课试试,快录系统,咱得照顾好了!”
打烊后我们去搓了一顿热腾腾的川渝火锅,用这第一笔小钱喝到烂醉。
开业第一天,没有暖气的室内,裹着羽绒服围观的顾客
靓仔“暖暖”
“您好,接到您的订单,请问要运什么货物?”
“师傅您好,一匹小马。”
(“???”)
“喂?”
“请问要运什么货物?”
(好不容易接单成功后,车内,因为未知的紧张,暖暖开始疯狂窜稀)
——“我 X !”
就这样磕磕绊绊,我们算是走出出生的阵痛,逐渐稳健起来,建立起第一批学员基数。
然后疫情来了。停课、退费、离职接踵而来。要命的是,员工不难安置,马呢?我们得轮班把它们伺候好了,让它们呆在马场等待复工。人吃马嚼,马匹饲养的成本弊病在此时凸显 —— 垫料、干草、精饲料就是“日抛”,兽医、驱虫、钉蹄、矬牙、饲养员,一样跑不了。从 2020 年 1 月到 6 月小半年的时间,马场像一只巨大的貔貅,只有投入没有产出,资金链告急。
因此你可以察觉,现代马术之所以和“贵”字缠绵纠葛,一是这项运动追本溯源到 16 世纪的英国,就是在王室和贵族阶级中流行,这与军事形态有关。二就是因为供养这些马儿们的成本,怒大!
为了削减成本,我们和员工商量,特殊时期,保证马匹福利,对人类仅发放糊口补贴,等疫情结束,一定把亏欠大家的补上。团队里有人坚持下来,也有人不堪重负,提前离队。我们经历过几次分崩离析和涅槃重组,总算没垮。复工后,我们打着“优雅地提升免疫力”的口号,在这个消费力圈层里口口相传,收获了一批马术消费拥趸,度过难关。
马场里的众生相
马术的温润本性,也让它成为全年龄段友好的运动。孩子的休闲时间毕竟有限,只能填满放学后和周末的黄金时段。为了提高马效,我们瞄准了一批对生活方式有追求、时间弹性大的“人类高质量男性女性”。其中,就有一位 60+ 的学员,深受我们的爱戴。她每周来个一到两次,利落又整洁。优雅续上一杯咖啡,攀谈一二,不彰显什么,雍容自洽。
我们一步步实妥妥地让公司挣到一些钱,熟练应对着报表流水、客户投诉、话术技巧这些费脑水的事儿,学着有章法地让团队进步。
我对老杨说,你看我现在比以前强 50 倍,
老杨说是 100 倍,
我说不,我觉得 50 倍更屌一些。
但马场里有一种始终让我惧怕的“生物” —— 就是伟大的“家长”们。
首先我很尊敬他们,他们是匠人,孩子是他们伟大的艺术品。一些匠人把孩子做成陶器,一些匠人把孩子做成尿壶。为了政治正确,你无法干预和评判艺术家的创作理念,你必须在不和自己较劲也不和世界和解之间完美拿捏。曾经一度,我把手机屏保设为一张壁纸:“禁止打骂客户,违者罚一百”,以此为封印符,镇压住我随时可能暴走的情绪。
但最近失败了——就在几个月前一次摔马事件后发生了名场面。需要注明的是,摔马是马术学习的必经之路,马术俱乐部能做的,是在摔马后把损伤风险降到最低。这是家长需要和我们一起帮助每个孩子跨过去的坎儿。
但这一次,好家伙,第一次摔马后,这位妈妈拽上冇穿冇烂的娃儿来到马场,还带上了宇宙最强“生化武器” —— 一群为“支持正义”吵喧巴闭的市井阿姨天团。她们就一个目的,索要一笔巨额精神损失费。不堪入耳的厥词配上高分贝天团呐喊,加上熟练的推搡动作,此时她的娃儿正在一旁懵懂旁观。天团的表演被闻讯赶来的人民警察以“聚众闹事”的名义喝止和驱逐。我们获得了阶段性的平静。
但今天的自洽会被明天的自省推翻。没有尽兴的她们出了新招,跑到我们大众点评的下面,留下抹黑恶评,并一唱一和,团伙作案。大众点评是我们重要的品宣阵地,当人家就是扼住你流水命脉的时候,你就淦了,你就被KO了,就像被人卡住喉咙,你会说,凭什么,哔 —— 永恒无解的吊诡命题。
而说说这些艺术品们——来学马术的孩子有的衣着考究,礼节良好,这些可爱的精英教育少年对我们的草莽童年是一种挑衅;也有的天真烂漫,妙语连珠。我曾有幸拜读过他们的文笔:
“我的爸爸是伟大的酒店老板,他很有钱,像土地一样养着我们。”——多么精妙绝伦的比喻!
他们有的喊话要用 2000 万买下马场最喜爱的马。少年不打诳语,时至今日也没有兑现。——2000 万这个数字怎么从 6 岁孩子的语流中窜出来的?
我们在马场还经常经常迎来一种有意思的群体——网红,让我们可以一睹互联网的“真容”。她们大多为素材而来,骑马 5 分钟,拍照两小时。为了出片儿,她们常常“过份”爱抚马儿,营造人马和谐的氛围感。但马儿常常不给面子,一顿折腾。事实上,初识马儿的人类常常为自己情感加戏,在意马儿对自己爱抚的反馈。其实在没有情感联结的情况下,马儿只会对你的投食情有独钟,对各种食物发出愉快的嘶鸣,眼睛闪烁着光芒充满期待。
马儿“夕夕”
在逍遥区晒太阳的马马们
马马间的耳鬓厮磨,挠痒痒
马术的独特魅力在于,它是与一个不会说话的生命配合的运动,作为教育方式,它自然、温暖、治愈。在国外和香港,它甚至是自闭症儿童康复治疗的成熟辅助手段 —— Hippotherapy。骑马是很好的被动有氧运动,这种前后、左右、上下的三维运动,可以刺激不常运用的肌肉, 并且让大脑充分转动,对即使不擅长运动的人也可以改善运动神经。再加上无声的人马互动,心理和认知也可以得到疗愈。RDA(Riding for the Disabled Association)在世界上很多城市都有,他们在用马疗愈世界。马术值得被看见。
本人难得沉下来碰碰马
故事的结尾是,告别四年的马术生活,我怀着感恩的心情开始庆祝新生。
我时常观察我们的马儿,它们除了吃睡和不想工作外,也会在训练中跨过一些不可思议的障碍高度。无论是动物还是人,只要他全力以赴,将他的全部意志专注于一件事上,他就能实现目标,如此而已。
双减政策,对我们来说是重大利好。两个月前,我们迎来了第一位城市合伙人,她在本地的资源深厚,她曾经的身份,是我们的忠实学员。
这是最好的时候,团队在上海、昆明、大同等地筹备着新项目。一切都精彩,一切都在奇妙的和谐中前进。我的意识,活在熟知的光明世界里。可同时,我又潜伏在梦想、冲动和期盼中。
“我吩咐把我的马儿从马棚里钱出来,仆人没听懂我的话,我便自己走到马棚,给马备好鞍,骑了上去。
在大门口,他叫住我,问,您骑马上哪儿去呢,我的主人?
我不知道,我说,只是离开这儿,向前走,这是我到达目标的唯一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