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埃塔诺·佩谢:人们必须从一致性中被解放出来
意大利设计师加埃塔诺·佩谢靠六十年代末一把标志性的椅子在全世界赢得盛名,此后持续高产,作品横跨建筑、设计和艺术领域,直到今天还在继续创作。去年,这位传奇设计师主动联系了深圳的设计主题文化机构设计互联,说想要在中国办一场自己的个展。机构团队接到这个消息后,惊喜之余立刻着手与设计师工作室开始工作,展览“加埃塔诺·佩谢:不完美”终于要在十月开幕了。
加埃塔诺·佩谢的这把椅子红极一时,也出现在了 1971 年的《007之金刚钻》电影里中,图为肖恩康纳利正坐在上面休息。
这次加埃塔诺·佩谢的个展名叫“不完美”,乍一听以为是种个性标榜,不免让人觉得有些过时。如果“完美”代表的是标准和统一,那么它不是早已被人唾弃了一万次?你看,今日全球的文化氛围都在歌颂特异、多样、流动性和脆弱感,甚至随便一个十八线商业品牌都能够熟练操作“做自己就最好”这样的广告词了,谁还需要从一个老爷爷那里接过一碗“没有人是完美的”凉鸡汤呢?你深信自己正活在史上最文化多元的时代,不再受“完美”价值观的困扰,直到加埃塔诺·佩谢伸手指向城市的天际线:你看到那些伟大的现代主义建筑,笔直的线条和光滑的外立面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佩谢那口有点意大利味的英语应该在此刻响起:把这些现代大厦翻译成社会形态,就是 totalism。
今年已经八十二岁的加埃塔诺·佩谢一辈子都在反对这种标准、乏味的建筑和设计,用他自己的词语表述,它们“僵化、抽象又可悲”。在佩谢看来,我们如此多元的世界被装进一个个一模一样的盒子里,实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他也不避讳直接批评这些数学公式一样的作品,指名道姓地表达对那些著名建筑师们的失望。所以,当佩谢说“不完美”的时候,我想他不是要安抚普通人的焦虑,而是给创作者们扔出了一颗破坏性的炸弹。与此同时他也在提示我们,今天的多元化可能只是一种假象,整个世界也许还生活在那些板板正正的大厦阴影之下。而佩谢自己的作品也显示了今日世界十分缺乏或者正在流失的一些特质。
有机建筑,摄影。有机建筑是加埃塔诺·佩谢的建筑代表作之一,是世界上首个拥有垂直花园的建筑,1989年建于日本大阪,红色立面的水管里养着 80 多种本土植物。
女性化的设计
加埃塔诺·佩谢是 20 世纪的先锋设计师,也是建筑师和艺术家。浏览他一生的作品,可以直接捕获几个明显的特点:色彩丰富、形态多变且不规则,总有许多可辨别的具象元素。比如,佩谢为巴黎莱维特公园设计的“儿童之家”项目中,平面图里隐藏着一个奔跑的小孩;Lake Table 的桌面是一“片”色彩斑澜的湖泊;各种椅子、柜子、灯具和镜子上总有各式各样的人形和笑脸。要是用某种训练有素的专业眼光来看,可能会觉得这一切都有点幼稚,不够犀利,不够工业,品味不太高级,甚至欲将之贬损为儿童畅想和学生作业。不过我猜想,这一串评价都不会被佩谢视为缺点。他本人则会用“女性化”(feminine)来形容自己的创作。没错,在他看来,今日的建筑与设计亦步亦趋地走向理性规范,正是男性化思维的结果,它容不得女性化的富有弹性的情绪和感受力。而我看这里面还得加入消费主义的共谋,试想,当你面对清肃冷酷的建筑说出“高级”的时候,实际上正落入了消费主义所描绘的秩序圈套里。
从上到下:1,儿童之屋,手稿,1985-86,平面图被布局成一个小孩的侧影。2,“人无完人”椅,2000-20193,“环礁湖”桌,20124,“一个快乐的人”多功能柜子,2016
今天的女性主义运动虽然势头正猛,但佩谢作品中描述的那种“女性化”状态仍然罕见。让我们先勇敢承认一件事,前者在今天很容易走向它本应赞颂的价值之反面,如果一张新的铁丝网再次紧紧裹住人们的头脑和手脚,那些柔软、暧昧、多变、新鲜的美仍然很难找到生存空间。佩谢的作品感情丰沛,十分具有身体性,与二十世纪初期那些刑具般的僵硬家具不同,他的作品总能引发人们触摸的冲动。比如 1969 年那件标志性的 UP5 扶手椅,它有时也被称为“女人”或“妈妈”,是一个庞大,圆润的女性身体,以包容万物的姿态傲踞于展台之上。不久前我恰好在另一个展览中见到了这件作品,它极具冲击力,几乎能直接引起人的生理反应:作为女性,你想立刻打开自己面对世界,作为一个人,你又想要蜷缩于其温暖的凹陷中,被母性的巨大力量吞没。UP5 扶手椅经常与 UP6 坐凳共同出现,后者是一个完美的圆球,有时通过链条与母体相连。那可能是她的孩子,也可能是社会加于女性的镣铐。不过在我看来,这些阐述都其实在它滂沱的气势面前黯然失色。我跟当时同行的朋友说,一个敢于把自己描绘得如此脆弱的男性,难道不是最强大的男性吗?
从上到下:1,“UP 5&6”扶手椅的初代模型,19692,美杜莎咖啡桌,2018
佩谢会这样描绘女性与他本人的成长经历有关。他从小由母亲带大,还曾因为被原本就读的学校开除而进了女子学校。这些经历令他对女性的特质与品性深有体会,日后都体现在作品中。他本人还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如果让女性用自己的方式(而不是用男人的方式)来管理这个世界,一切就会好得多。
UP 5 原始广告,展现了椅子从平面包装中取出来的过程,图片来自网络。
在荒原中开拓
UP 系列椅子诞生于上世纪太空畅想时代,我们能从中寻觅到电影《放大》里面那种时尚气息。除了是对女性的赞歌,它也代表着佩谢对未来探索的渴望,体现在对材料方面的实验精神。UP 系列椅子抛弃了传统材料,使用塑胶泡沫制成,很难想象,这件庞然大物其实可以用真空机完全抽成平面,从而极大方便运输。这在当时十分先锋,也是佩谢第一次成功地运用“学校里没有教过”的材料。据说,UP 系列从平面包装中取出来的过程一度被当作一场表演,想想吧,它在空间里缓慢地一点点恢复形状,真是又性感,又疗愈,又充满启示。
从上到下:1,花瓶,20202,Pratt 椅,1984-2019,这一把是佩谢私藏版3,人像椅,20214,毛毡椅
佩谢向来喜欢研究新鲜材料,对大理石之类前人玩遍了的东西不感兴趣。比如著名的 Feltri Chair 系列椅子是用毛毡吸收树脂定型做成的,灵感来自于香港街头一块泡了雨水的毛毡。树脂常见于佩谢作品中,这种多变的材料在硬度、透光性、颜色等方面都具有很强的不确定性,难以规训,但也为勇敢的创作者提供大量探索空间。除了树脂之外,他也常用泡沫塑料、硅胶、橡胶等,甚至把它们用在建筑外立面上。(这些材料都很灵活多变,也是许多女性艺术家常用的。)佩谢认为,既然生活在这个时代,就得探索一些属于当代的材料。我想这其实正是一种反叛性的想法,关于在荒原中开拓自己的道路,而不是沿着已经铺就的大道超车猛进。不过,还是他自己说的好,他说那些固定性的想法属于“公共大脑”(public brain),而他的作品则来自“私人大脑”(private brain)。很遗憾,大多数艺术家也在用公共大脑工作。
文艺复兴式的全才
2016 年,一张巨大的 UP 5 扶手椅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一次展览的广场空间上展出。一名法国记者向市长抱怨说“很遗憾地看到艺术展览现场展出了一个椅子公司的产品”(UP5 与著名的意大利家具公司 B&B Italia 合作)。在我看来,这位可怜的记者陷入了今天这种分工社会所设下的陷阱,以为艺术和设计之间有不可翻越的高墙。她得多么僵硬,才能忽略 UP 5 超强的艺术感染力呢?实际上,佩谢完全藐视艺术和设计之间的界限。曾有记者在采访中问佩谢对于当时兴起的新词“设计艺术”(designart)怎么看,佩谢对此不屑一顾,认为设计本来就是艺术,没必要搞这种画蛇添足的新词汇。在他看来设计从来不应该缺乏艺术的表达,而艺术有了设计的功能性才能摆脱其空洞虚假的状态,触及每一个人。在这一点上,正如佩谢自己所宣称的,他继承了文艺复兴以来的意大利传统——创造者就是创造者,伟大的艺术家不应该是任何领域的专才,诚如米开朗基罗也是了不起的诗人,而达芬奇更是天才般的科学家。不难看出,这一局面在今天已经被专业教育和资本主义市场联手抹杀。
从上到下:1,木偶,2019,佩谢的树脂画2,命中注定我爱你,人像立柜,2020
在 Pratt 系列椅子中,佩谢利用相同的模具、不同的树脂配方创作了从软到硬的一组椅子。有的因为太软完全无法直立,有的过于坚硬让人不愿意坐上去,而介于其中的几个则恰好是坐上去舒服的椅子。佩谢用这样一个连续统来表达“从艺术到实用设计”无法分割的界限。
不把设计跟艺术相区分,就能理解佩谢的作品里其实充满了表达和交流的渴望,那些家具也是绘画,也是雕塑。他的作品不仅是身体性的,也是心理性的,就像种种难以描摹的深层意识结构。1974 年,佩谢有感于纽约这样的大都市对人的冲击,设计了的“孤独教堂”项目,这是一座都市心灵庇护所,在图纸的设想里,人们将从一个巨大人脸的鼻孔中进入这座地下教堂,走入里面一个个小小的房间,在大地的包裹中直面自己内心的不安和孤独。他早期有一批十分黑暗的作品,大量运用红色和黑色,充满血液与宗教元素。评论家葛兰·亚当森(Glenn Adamson)写出了佩谢的设计作品背后的心理性:“问他要一个花瓶,他会给你痛苦与折磨,以及冲破枷锁的喜悦。他会给你极苦(agony),来自希腊语 agein,指的是赞颂身体的挣扎,就像运动竞技仪式中那样;他也会给你狂喜,来自希腊语 ekstasis,意思是脱出身外,超越,克服。”
从上到下:1,“恶语伤人”台灯,19942,“普尔钦奈拉”衬衫灯,2020
孤独教堂手稿和纵剖面,1974-1977
绝不牺牲表现力
今天的艺术有时会过于强调社会介入而丢失了艺术的表现力,枯燥得如同甘蔗渣(又或者甘蔗渣主义正在像建筑中的现代主义一样开始成为新的标准),也有时完全沦为装饰。佩谢难得地平衡了两者。他认为自己正是通过作品来进行“社会评论”,因而其作品必定具有政治性,但他从不牺牲其艺术表现力。最近的作品“疲惫的人”柜子描绘了一个动物般的人,他卑微又顺从地四肢着地,有时相互践踏,眼睛不再看向前方。一个被异化的现代工具人看到这件作品也许会被唤醒,并默默流下眼泪。“这些都显示出最好的人类品质的退化,基本上,这就是一个只为自己的利益谋求权力的人,”老先生为这件作品写到,并表示“男人已经疲惫了,未来属于女人”。
疲惫之人,柜子,2018
作品“多元论建筑”的设想也直接体现了他一直以来对多元价值的倡导,也显示了他对人与社会有机连接的渴望。这座设想中的大楼每一层由一个建筑师来设计,最终形成一个九龙寨城或上帝之城或宫崎骏式的奇特建筑,它会成为一个可以居住的多元纪念碑,用鲜活的生命力瓦解僵硬的写字楼。
多元论建筑手稿,1989
佩谢几十年来的作品“风格”不断变化,直接反应他不同时期的心态和想法。他认为要求创作者重复作品或让人保持前后一致是糟糕的,社会的价值观应该流动起来,“人们必须从一致性中被解放出来”。在我看来,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敢说出这种话并且这么做,大多数投机者和胆小鬼当然更渴望一招制胜然后坐吃老本。我私心当然更喜欢佩谢这种类型的艺术家,他拥有艺术家最重要同时却最罕见的品质,就是保持住“真”。作品可以被展示、收藏、拍卖,但创作终归是属于自己的。
《不完美·加埃塔诺·佩谢》将于 2021 年 10 月 1 日 - 2022 年 2 月 27 日在深圳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展出,随后将至北京今日美术馆展出,长按海报识别二维码可购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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